苔(3)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仰头不见万丈晴空，芳华千里；俯首不见绵延大地，无际之疆。倦时听不得莺歌燕舞，苦时望不穿月夜星河。苔拥有的，不过是石缝间小小的一隅——诞于混沌，销于混沌，既不可听风吟，也无法伴雪眠。
虽与牡丹同为花，却得不到阳光的温抚与蝴蝶的亲吻。这无法邂逅阳光的生命，在单调而重复的日子里，却织就了山河岁月的锦心。独活在白日不见之处，与命运在那一隅黑暗中对峙，奋其一生，绽放出独属于自己的“国色天香”。
只是，为何要选择偏安一隅？是被温暖无情地拒绝，还是被光明凶残地戕害？宿命里必然是遭遇了误解，于是你寂寞、冷漠，以一种贴近尘埃的姿态，履行你一生的诺言。
在无数个沉醉的黑夜里，静默着，思索着，把尽数的执著，封存在一个渺小的世界里，饮着轻风细雨里微凉的苦涩，和岁月一起发芽。
“庭院碧苔红叶遍。金菊开时，已近重阳宴。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澄如练。试倚凉风醒酒面。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
四
“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

我始终觉得，上天有负于苔，奈何命运是世间最自私的裁决者，只把这人世雕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它只恩赐苔一具渺小的躯壳，和一方阴暗的角落，从萌芽到葳蕤，从降生到湮灭，生生世世，不见天日。
庄子曾讥讽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还曾发出感慨：“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然而，和井蛙相比，苔花却依然不足挂齿——如此脆弱，如此卑鄙，如此微不足道。
人们说，是太阳赋予了万物生机，只是你此生未尝得见。人们说，黑暗是尘世最可怖的一面，而你却日日与之相伴。
然而人们崇拜光明，便吹捧光明；人们畏惧黑暗，便贬斥黑暗——可倘若你生而如此，又何须理会他人自以为是的武断！
低矮相对于高大，不过是形体寄存的方寸；平凡相对于伟岸，也只是灵魂栖息的途径。用卑微孕育伟大，用隐忍浇灌灿烂，用渺小成就自己的海拔，那么，在灵魂的高度上，孰高孰矮？与青松翠柏相比，苔逊的是身形，胜的却是内里乾坤——你们享受着一样的雨露，一样的青春，一样的赤忱，一样的热切，一样对梦想的执著，一样对未来的向往。
绿意就是你的笑意，花海就是你的星海，你是一片苔，但只要你愿意，你也是自己的一片天。何必苦苦追寻，或虔心地皈依，生而如此，你便是你自己的神祇。你从没有想过要俯瞰牡丹，比肩海棠，却在每一个清晨或傍晚，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花季。于是，当有人诘问你是否懊恼，你只是报以微笑——世间万物皆是客，如若沧海桑田，而我依旧是我，便此生无悔。

当时光如秋叶翩翩飘落，斜阳的绚美依旧是个未知的谜。在不知名的地方，一颗倔强的心正然徐徐绽放。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