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夫妻○鲍尔吉.原野(2)

酒过半酣，席上开始松动，人们二三起座赴厕所或唱卡拉什么OK。从前当过狱警的马大姐搬椅子过来，断续说一些他们的事。阔嘴是从黑龙江林区（竟被我猜中）来的。女的（即胶发）在1976年某次伟人的祭奠仪式上，经过广场几个小时的曝晒，突然大笑，因而被判刑。马大姐曾照顾过她。女的有钱后找的阔嘴，说“我也要找个小伙”。她过去没结过婚。
桌上几经起落，有一时只剩阔嘴和我。他举杯而乐：“造！”造在东北话里是挥霍的意思。他举杯的手不放下，又眨眨眼，显见我造得并不够。他说：“这娘们儿一个月给我五千生活费，不——够。我一瞪眼睛，立刻一万。”他为自己这种“一瞪眼睛”的神奇而大笑，这在林区显然是不存在的事情，并把眼睛一环，当场演示。他一笑，脸上有英雄气。“我啥也不管，造！”突然间敛笑，圈起食指如钩扳机那样，“你可能不信，打下生到上班，我没吃上二十个饺子。没爹没妈，噗——咕——嗞——”阔嘴以很大的努力把上蹿的酒嗝放出一些并压回，声调颤起来，似有哭音，“二十个啊......”
我不欲他悲伤，说：“你太太生意......”
“不知道！不......”阔嘴挥手如斥蝇，“她是劳改。”

“什么罪？”
“不知道，谁问这个？八成是投机倒把。”少顷，他抬头想像这一场景，放声笑，至挤眼晃头程度，又端杯。
临散席前，马大姐对我小声说：“那女的知道你是作家，让你算算他们的缘分。”缘分？我哪里会算？作家与道家尚有很大距离。对胶发来说，她拥有一个不该拥有之物，即从不看她一眼的阔嘴。我只想告诉她一个字：“造”。但，胶发的目光显出孤独的坚定，宛如一切由我来决定，她与他都是执行者。如同我手里持有一味她百寻不见的治癌秘方的药。
那么，我看了看她的脸，即面相和手纹。说：“你们是白头夫妻。”
胶发竟跳起来，手袋落地，眼神亮许多，与马大姐交换着。她用极快的速度讲阔嘴的好处，哒哒哒哒，譬如他醉酒之后喜拖地等。而这些话早就在等待我那句之后而舒畅地讲出来，胶发如释负重、欢喜，用双手捧我单手不放，“谢谢，谢谢呀。”
我抽出手，弯腰捡起手袋还给她。
（文字以及内容均选自《芒种》1998年第5期、1998年第14期《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