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
我曾经在惨白色的建筑里,在那里最长的走廊尽头,在那个唯一被阳光照射的地方——我见过一个人。
她的头发微微地卷曲着,风撩过花坛的波斯菊,又匆匆赶来撩起她的鬓发。
她那时笑着,虽然也是惨白色的脸庞,但是渐渐泛起了酡红。
她为什么笑呢?
也许是因为波斯菊,也许是因为风。
大家都说:“这个人会死的,她活不过十七岁的……真是可怜啊……”
可大家也说:“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啊……”
忽略变化的年龄,这样的话语,大家说过很多次了。人们好像常常为她活着而高兴,又好像总在预言或者是期待她的死期。
“啊……是医生啊……”她看着我说,“今天不想隔着窗户看花了,我虽然是这个样子,不过偶尔出来走走也没关系吧。”
她仍是这样笑着,似乎除了微笑,她不再有其他表情。
我曾经问过她:“即使这样,也想活下去吗?”
她说:“放弃的话,大家都会很痛苦吧……就像在看搏击比赛一样,如果一名选手弃权了……看比赛的人会很失望吧……”
我问道:“那你自己呢?不去管看比赛的人,身为选手的你呢?”
她低下头,假发遮住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再抬头,她又是一副淡然微笑的模样,却没有再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她的微笑,感到愠怒。
她总是和人保持着距离,对自己也漠不关心。她看似温暖,但确实是冷漠的。
“医生……医生?”她扯了扯我的衣角,表情有些疑惑,“医生在想些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把她的轮椅移到离花更近的地方:“当然可以了。”
“真的很漂亮啊”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花瓣,像在抚摸一件举世珍宝,“想要开放就可以开放,即使枯萎了也没关系啊,因为明年这个时候,它们又是温柔的花朵了。”
我从不知道『温柔』也可以形容一朵花。
她轻轻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长盛不衰呢。”
好像听见了吸鼻子的声音,我低下头,就看见了她的眼泪。
她的眼泪不断地滚落,嘴角却仍是上扬着,于是成了一副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
她攥紧了盖腿的毛毯,眼泪打在她的手背上。她说:“如果……可以去死就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除了微笑的另一种表情。仿佛是漂流的冰山,露出了一个晶莹的尖角,我感觉到了海面以下的庞大的结晶。
原来……她在期待死亡吗?
这么一想,她好像确实是被迫活着的——父母的恳求和希望,社会的关注和讨论,药品的研究和试验,她哪一样都不曾辜负。
似乎她也觉得自己是要活着的,是必须要活着的,哪怕再怎么痛苦,哪怕再怎么不堪……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
所以总是微笑着,因为表情也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是为了让大家感到安心和满足。
在那丛波斯菊凋谢的时候,她也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