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四】(4)

周九良被灌了半晚上，偷偷跑到廊下躲清闲，只看见孟鹤堂斜倚阑干，月色晴朗，照的他眉眼间带着润泽的玉色，仿若是前些日子见过珍宝斋里镇店的那尊暖玉花樽，一时看呆了。他立了半晌，倒是孟鹤堂机敏，几乎是瞬间就察觉有人盯着自己，瞥见是他，才松了口气，可等了半晌不见他动静，一回头才发现小少爷痴痴地站在那儿。孟鹤堂颇有些好笑，他自乱世中沉浮多年，明媚的面孔见过不少，巧言令色的表情也做过许多，那些投向他的目光，有垂涎的，有仰慕的，有算计的，有不屑的。人人皆道戏子无情，就算再捧着，究竟是看轻了他们，纵使他们从未看轻过自己，却也不自觉的认为这是可以多加利用的。
孟鹤堂居然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这般纯净的眼神了。他望着自己的样子，像是望着一抹光，一阵风，一朵未开的海棠，一片晴空下的云彩。像是望着时间最美好干净的事物，而这种眼神，确实让孟鹤堂有一瞬间的动容。于是他走上前去，拱手做礼，第一次唤了他的字“孟鹤堂恭贺周航少爷，年年有今日，岁岁皆平安。”
平安，这是孟鹤堂所能想到最好的祝福。如今之乱世，家国皆不安。若得平安一世，也算是人生所求无憾。
可周九良不满意这个，他去牵孟鹤堂的手，拉过来把整条胳膊都抱在怀里。少年英气的脸颊贴上去蹭了蹭，小猫似的温顺“先生，谢谢你能来。”
他一面说，一面拉着孟鹤堂顺着长廊往里走，嘟嘟囔囔的，醉了便嘴碎许多“先生，您怎么知道我会射箭的？他们都不知道的，只晓得我是个留洋回来的呆子，仗着家里有些钱财便乱舞，但其实小时候，四书五经，春秋道义我也是学过的，出国不过是那时家里混乱，父亲保我平安的下策。我究竟是中国人，根哪儿能忘了呢？”
孟鹤堂被他拉的疾走几步，心说我哪里知道你会射箭，我就是不知道送啥随州扯了一张弓，你至于？
周九良拉着他七拐八拐，居然到了自己的卧房，他按着孟鹤堂坐在沙发上，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献宝似的抱着一个蛇皮琴匣过来，说是一定要谢谢先生，孟鹤堂看着他从那匣子里捧出一把三弦，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拐个弯又咽下去了。“那，孟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九良的三弦很好，跟他的嗓子一样好。孟鹤堂其实是有些惊讶的，他暗自想着，若是唱戏，必定是个好苗子的，又自顾自的笑了，将军家的儿子，哪里需要和自己似的靠这个讨生路呢。但是周九良确实让他想起，幼时跟着戏班讨生活是时，曾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那位弹弦的师兄。那是幼时的孟鹤堂能获得的唯一温暖。师兄是被豪绅活活打死的，戏班惹了有权势的，若不是孟鹤堂当世贪玩跑出去，只怕现在保不齐被卖到哪个暗娼铺子里，他庆幸师父从乞丐堆里救了自己，却也立誓此生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看不起。
少年的孟鹤堂一心念着想保护身边重要的人，这才通过重重考验，拜了鹤字科，千难万苦挡不住他，当了这上海鹤影堂的堂主，无论明里暗里，孟小仙或是孟鹤堂都是不能小觑的角色。可是他斗着斗着，许是身边的人都羽翼丰满无需照应，他居然忘了是要护着兄弟亲人，只顾着要护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