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交
第一眼看见那张画时,脑海中突然闪现的。
不知道为什么呢,因为整幅画笔触十分明亮,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彩,渲染出的该是黄昏下金碧辉煌的宫殿,该是殿阶下华美的人和服饰,该是绚烂的晃人心神的饱满亮丽的彩霞,该是一片繁华。
却将这繁华绘尽了,笔尖,什么都没有。
只剩衰颓。
却又细腻到极致了——真不敢相信是K画的——因为芝麻点大的人在画中似乎个个都蹙着额,分明是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却一味觉得他们表情很糟糕,根本不知道这份感觉从何而来,只是这么觉得。
就像第一次见到K的样子,就是那种愤世嫉俗,苦大仇深的表情,连他脸上密密麻麻的胡茬一同竖起来的那种表情。
艺术家就该像K那样,闯大荒漠,观奇景,然后废寝忘食地没日没夜地画,但他长得一本正经十分严肃,把领子立起来就像个数学家,他便只好为了他的艺术蓄起胡子来,尽管那看上去很好笑。
刚认识K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嗯,也许不能这么说吧,毕竟那是他的一面之词:“怎么是个孩子?”
那是他来我家院子里感谢第一个买他的画的人时,和他那密密麻麻的胡茬一齐诧异地盯着我看时说的。
不过我没有生气,只是伸手向他要了一个拥抱。他的胡茬轻轻蹭了蹭我的脸,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油彩颜料的味道。“你当画家会很有前途。”我伸长了手去拍他的肩,他朗声大笑起来。
随后我想扫一扫院子,因为院子里的樱花开了不少,也落了不少。
“这些花落下来,似乎是死了;可是死亡也是另一种生命的表达方式呢。我们应该尊重它们吧。”
“可它们不经过我的允许,就径直落在我的院子里,这算是尊重么?”
“哈哈哈,你这个小孩可真逗。”
“彼此彼此。”
“哈哈哈……”
我也不能让他干笑,于是请他在院子里喝了一杯茶;只有一杯,因为他说这茶太香了,喝多了会醉。
那是暮春的时候,院子里的樱花吹落到他的头发上,他缓缓闭上眼,说:“这茶太香了,喝多了会醉的。”
然后我就想,他和他的胡茬在那一瞬间美得就像一幅画;尽管那平时看上去很好笑。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广场,他说他在那里给人画像挣钱;他的创作没人要——除了我——他只好画些俗气的东西来糊口;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海边,他说夏天那地方最凉快,而且他喜欢画海,那种湛蓝而没有边际的广阔。他送给我一张,上面只有零散的一两朵棉絮似的云,没有海;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他的小画屋,推门进去铺天盖地的全是画,我看见角落里有他未完成的画像,一个小女孩——怎么说呢,画得也太小了——扎着羊角辫,却是一张古板严肃的脸。我知道那是我,因为他在旁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后来他邀请我去闯大西北,但我拒绝了,因为我得去留学。那时候我已经留了长发,披在身后;而且去留学学的也不是什么后现代艺术一类的我感兴趣的东西,而是算账的,和很多年轻女孩子一样。但他说,你不一样。随后他又补了一句,你看上去还是太古板严肃了,然后他朗声大笑。我和他一同笑了起来,害他怔愣了一下,旋即迸发出更大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