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人
听老人讲几百年来那石头不知坐过多少未亡人,大多都是些苦命的女子,恪守着出嫁从夫的教条,不敢抵着流言蜚语再嫁。
老人们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许久都没人坐那儿了。那女子也不是这山野里能教养出来的,一瞅就准是城里来教书的大学生,身上崭新的蓝格子长裙还是当下时兴的。这里的人都随着那些孩子叫她小蓝老师,她那双眼睛里仿佛映着星空,见过她的人都会被她那眼里的阳光感染。
渐渐的,也没人在乎她叫什么名字,简陋的学堂成了她的家,一茬一茬的孩子从大树下走出去,却很少有人回来。
人,越来越少了,像老树的叶子,凋落,也不再发芽。
她在石头上从小蓝老师坐到了蓝老师,又等到了没人再叫她那些称呼,那曾盛着星辰的眸子日渐空洞无物,陪着她的只有枯死的老树,还有身下历经沧桑的石头。
我知道她有许多的故事,但我却不想让曾经鲜活的故事葬在这空落落的山野里。
轻唤了她一声小蓝老师,装作是她学生的样子,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我没有错失她眼底划过的一丝微光。
果然,她缓缓开口,把压在心底只属于她的故事像失去阀门的水闸一样倾诉于我。
原来她的祖母是这山里的人,后来出去再也没回来,她的祖父就坐在这石头上等了好多个春秋。祖父是这山的守山人,临终也没能等到他的心上人,也因此,祖父以后,再无守山人。她似乎能从母亲的话语里感受到祖父的心心念念,毅然来到这个祖父世代守护的地方。
可是她错了,守山人不是守护山林之人。守山人是亡灵的守归人。
落叶归根,从这里出去的人,生前回不来,死后自会魂归。守山人用石头为介,使那些归来的魂找到他们生前念着他们的人;有的魂迷失百年,归来物是人非,只能靠着守山人的指引,才能寻到葬在这山里的魂。
她在这里坐了很多年,看到听到许多不属于她的故事,大抵都是些大苦大悲的。积攒久了,她也就麻木了。
她这一生没有深爱过的人,怕深爱被辜负,怕情深而不寿。直到她的生命几近枯死,她才懂了一个在这石头上坐了一辈子的女人曾对她说的一句话:一日思君千百次,次次委屈,次次愿意。
她又错了,可她已老了,那树的命就是她的命,山里不会再有人了,树,也不会再发芽了。
她对我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对于环境和人,越熟悉越谨慎,越不轻易吐露心声。她曾和那些石头上的坐过的灵一样,守着这些人的事。也许,她需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从未向别人说过的,藏在心底很久很久,都要腐烂的故事。
她的悔,她的悲,她凭着一丝信念执着半生的苦,真真切切的印刻在我的心里。我抬手拂去了眼角的冰凉,再睁眼,我还在石头上倚靠着那颗枯树而坐,身边却没了她的身影,站起身准备离去,不经意的瞥见枯树上居然有一簇淡淡的绿影,小小的,却含着生的力量。
沿着那条路一直走,我突然惊醒,这是一场梦,回首再望不见那树那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