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
Tailor Tam/2015.2.11
我的裸体无处可藏,镜子如同不能合上的瞳孔永恒凝视着,它冷冰冰地告诉我,肉体丑陋不堪,一如从前,一如以后。
我拒绝做任何的细节描写,细节是邪恶之源,扑灭了诗意,扼杀了想象力,虚耗了时光。
我的身体是历经千万年来物种进化的成果,我的心智能够吸收人类的所有知识、经验与智慧,但这二者如同铁栅栏的纵与横,让我把自己囚禁起来,在孤独和庸常的漩涡里无力挣扎,也无意抗衡。不可量转的时间汹涌流逝,不可说转的原子碰撞湮灭,而我依然未尝找到为下一秒活着的理由。
一根纤长的白毛突兀地出现在肩上,好像它在那里等了一辈子,只为了攫取我广布于每一颗恒河沙的注意力。
静脉与动脉的血液在心房和心室之间徒劳地握手言和,随着脉搏的跃动,白毛也在沉默地动弹不安。我也沉默地与之对峙,但胜负结果实在明显不过。
这根白毛仿佛也拥有自己的心脏,自己的血液,自己的爱恨,自己的悲欢离合,而我不过是依附其下的一件行肉。没有选择——它与我都没有选择,如同血亲的悲剧性。
尽管我知道,除掉这根白毛就是谋杀,但要成为一名罪犯的冲动却迫不及待,因为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孤独将被分享。在这只有一个人的国家里,我就是永生的独裁者,绝对的权力就是我的空气、食物和水——归根到底,对权力的欲望都源于爱的无能。
返祖。我灵机一动。人类的返祖形式各异,全身长满毛发,脊椎生出尾巴,耳朵如雷达般移动,多出几对哺乳动物特有的器官,或者只能四肢着地爬行。有人称之为病症、缺陷和不幸,但我知道这其实是生命对于本源的呼喊。我只有一根异军突起的白毛,我对生命本源的乡愁已被无涯的岁月和无垠的宇宙稀释殆尽。
我咬着牙关,试图一举将肩上的白毛连根拔起,将它曾赋予我的人生意义斩草除根,这是彻底的忘恩负义。意外的是,我的神经没有传来一丁点儿痛感,而银丝般的白毛竟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眨眼间就扯出了一臂之长的距离,还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绒毛玩偶?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你剖开过自己的身体吗?在能够亲眼证实身体内是细胞、组织、纤维、黏膜、体液、血管、器官、神经所构成的有机体之前,你如何否认自己不是一具有温度、有声音、有情绪、有思考的绒毛人偶呢?
拔毛的冲动依然没有遏止,却愈发地无限近似于性欲。我的双手一刻不停,不绝如缕的银丝也在配合到滑动而出,仿佛从我丑陋腐朽的躯体里得到了解放,而我自己也感觉那些一直以来操纵着命运和痛苦的傀儡线被一一剪断。
脚下已然盘起了一层目视可见的雪色毛发,它们恬静地仰卧地上,纯洁得如同处子之身。抽丝剥茧,丝已然被抽出,而作为茧的我马上也要四分五裂。丝是有始有终的狭隘的时间,茧是首尾相接的无尽的空间。百万年千万年亿万年的历史和无历史的时空,不声不响地折叠翻滚熔化,只净白茫茫的虚无。
我的手指已经停止动作,但银丝却放肆地如喷泉般涌出,好像得到了我的默认。跋涉在追本溯源的路上,一切都无法回头,因为你无法在回头的时候再回头。
我的记忆,我的感情,我的认知,我的观感,我的欲望,通通掷地有声,在地上碎成一个个微笑,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