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老爸患上这病蛮久了，初时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健忘，而认知的改变发生在他开始丢三落四，普通的问题小了算问五遍，他比较在意的则至少问个十几遍，要接话他还能问下去。我以为我孝顺的，如果这病仅限于痴呆，那我耐住性子就是了。可他还患有神经衰弱，他总在担心煤气关了没，门关了没这种小事，以至于他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总很反常。也总是与我吵架，这架不是我想吵，而是他总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要与我吵架。
他封建，固执，粗鲁，愚蠢，虚伪，我现在想起来竟无法找到任何一个褒义词来形容他。我对他的感情总是变化，时而我很厌恶他，时而又因为小时候的记忆和想到这不是他的过错，感到愧疚与难过。
妻子的早逝使得他变得喜怒无常。村里的孩子都说他是傻子，这多半是从老一辈那里听闲话听到的，因为我小时候对门也是一位如此的傻子，而也正是老爸说与我的闲话使我得出了对门是个傻子的结论。
听奶奶说，老爸小时候老喜欢背着我四处串门玩。这大概是真的，因为我的脑海里也存有点印象。这也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对他的好印象，因为我五六岁时他就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因进牢蹲了三年，出来时早已物是人非。他不是个如何称职的父亲，但我确信我对他的不称职没有任何抱怨。
那天是黑天，外边还淅沥落着雨，滴答的声音响亮地透到我的耳朵里，水雾一层朦胧铺在窗户上。我没开灯，因为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外边的风景，内里的铺陈，都使我放松，唯一刺眼的是家里大部分的东西上都贴着各色的便利贴。那上边没写什么东西，大半都画着圆形，小部分画着三角。进门最醒目的地方则贴着两张比较大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贴到上边的纸，上面写着○代表能碰，△代表不能碰。“不能碰”这三个字是我教他的唯一的东西，大概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记住了的东西。
我总很伤感，可能这是我生来如此。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用在消除不自在上，小半用在照顾老爸上。消除不自在的方式是写作，偶尔靠帮老爸找记忆。
他回来了，推开门。我记得我给他了伞，他却忘了开，手里仅拎着伞，拎手提包似的。我大概能想到街上路人看到他时的画面——路人惊诧地看着一个老头拎伞走在雨里，口中则咒骂着他健忘的儿子不给他伞——可能他也会忘了伞是什么，又或者压根忘了雨是什么，更可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老爸的记忆能力大概全用在记住家的地址了，这惊人的寻路能力算是他唯一的过人之处了吧。
进了门，他没换鞋，湿漉漉地就进来了。我不想碰他，可那天我又犯了蠢，我想起了他对我那时的好，心里愧疚，我想帮他找回记忆，且愿望十分强烈。我终于战胜了自己，站起，可看着他那平静的脸，又说不出话来。
门没关，风窜进来，那写着△○是何用处的纸被吹落，落在了那蔓延在地板上的水里。
我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纸，上边写着3.5，今天是三月五号吗?我不大清楚。 因为这张纸是老爸唯一要求我不许碰的东西。我也懒得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