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死(一)(2)
“茶峒不远,赶着马车去也就一天半的路程,那儿的人和我们不喝一江水”
马车夫如是说。
她安然自得地躺回去,心想,一定要去此处看看,看看是怎样的灵山韵水哺育了沈从文的灵魂。
但她再也不会有心思和机会去观赏那些灵山韵水了。马车在贫瘠、崎岖、冻得僵硬的泥路上颠簸了几个山弯后,一阵若有若无的人声和狗叫声穿过樟树林,传入她的耳朵里,她和丈夫一起直起身来,往前看去。
“前面就是柳树湾,沅阳镇的中心。”
马车夫咳出一口痰,嘶哑着声音说。
她到了,大失所望,突然觉得她刚刚所想的事情都是些无稽之谈。镇上大多是木制建筑,少数人已住上了砖房,屋子全是两层,第一层做工,楼上做卧室。房屋挤在一条狭窄街道的两边,在江风的呼号下瑟瑟发抖。砖房里不时会有人从楼上把吃不了的饭菜倒下来,引得逃难来的流浪汉和恶狗一起抢食。每当这个时候,楼上的妓女、铁匠、农民、渔夫、掌柜都会探出头来看热闹,顺便赌上一把,看看狗能不能咬死要饭的。
这条街从第一间房子开始,到尽头的城隍庙——圭星阁,前后不过三百米,在中段有一段高坡,阻挡了新到任的镇长和夫人远望的视线。
柳树湾没有过夜的感情,也从不缺少客人。这些客人大多是从水上来的,要么是上游要前往省城赶考的举人,要么是做生意运货的商人,还有上游下来的当兵的,这些兵痞子每几年换防会下来一大批,让小镇有一好阵子热闹,不过妓女并不喜欢他们——他们总是带来花柳病,并且让她们怀孕。除了他们,还有一些刚刚汉化的少数民族,据说,沅阳镇上游三里处有一个支流,顺着支流爬上一个瀑布,那里有一个少数民族部落。这是柳树湾第一百三十七个妓女说的,她就是从那儿来的。
不过,那天对于沅阳镇人而言,是一个不同的日子,倒不是因为一千多里地外的同胞遭殃,而是因为眼下来了一个坐马车的老爷。人们在二楼,用目光迎接着逐渐靠近的马车,一时竟忘了楼下恶狗和流浪汉打斗的喘息和怒吼。时间仿佛静止,人们默默地看着马车。早已脱了裤子的嫖客和妓女也对外面突然的安静感到好奇,生怕是敖坡的土匪下山,也穿上衣服,从楼上探出身子查看。
马车一路前进,镇长和夫人面对着人们貌似热情的注视感到手足无措。这种感觉和她在英国留学时第一个课堂上受到的注视感觉一样,那种不信任、掩藏的敌意和轻蔑,让她倍感压抑。事实上,让她更受压力的,是她无法直视的那些男人的情欲。当人们目光能够分清马车上的女人时,整个镇子似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轻棉衣裹在她身上,像是花苞包裹着娇嫩的花。那种清莲式的美是这个镇子从未诞生过的。这个镇子的女人,大多都是妓女所生,是金钱、肉欲、汗水、性药和生殖器官的分泌物所化合出来的,而镇长夫人的容颜,让人相信她的降临似乎是爱情的结晶,也只有爱情这一神物,才能塑造出这样的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