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与书(2)
“他扫去雪,让躬耕者们终于看清了脚下的土地,让疲于奔命的生产者不必再囿于传送带般的柏油马路,而可以自由地闯荡在属于他们的世界。”
小城的边际来得太突然。不过是冲出了几个街区,面前的黑暗即剥夺我读书的权利。我翻过一道无人看守的警戒线,一头扎进松散的白桦林。
收音机的白噪声又在我耳际响起,那是踏雪的声音。套鞋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嘎吱作响。我开始控制步幅,慢慢地身后小城下沉,我浮上了树梢。
我抬手,左手攥住的书皮皱褶相互撕咬,在雪月折射的诡异的光中愈发狰狞。它仿佛警醒着我,告诉我现在确实入夜已深。合着月光与星火,我放大的瞳孔吃力地捕捉泛黄的书页上黑白的间界。
“请在我的墓前插一杆红旒旗,让长长的旗尾永远指向东方。在最深的峡湾深处,在无人问津的岩壁上为我开凿墓穴,将那凿壁的器具留予我。”
白桦将近地的黑分开,光栅撂在雪地上,小城里星星点点的光,似乎只是流尽人间的星辰某种奇迹般的外延,一个倒扣在天穹上的湖。
密林在散去,我回首。在那星火之下,来人做着预言:
“星月在红日前都要潜形。唯有太阳补给世间全部的光亮。暗夜高悬的月与迷幻的星,不过是对黎明的反衬。”
我深吸一口气,为那死寂做了准备。
首都的某台机器开始将一个无力的声音投射到北国四境。小城沸腾了。我看到一所学校的操场上腾起火光,燃烧,野蛮得那样自然。一块红布被从所有人眼上取下,那块红布曾高悬在天穹,如今成为火堆里的燃料。
斑驳的树影和隐隐约约的烧蚀痕迹使我模糊坚信这里曾有人取火。他走前在火堆边许诺我,将会带来极北的纪念。踩着旧时代终曲的鼓点,我收到了来之不易的书。
但他却没有回来。留下信封上无数的邮戳,让我假想他的旅程。
旅程不会终结,旅程不会终结。
人们欢腾雀跃之时,我不得不悲戚。我想起孩提时被要求扶过的老人,他们此刻也只是掩面叹息。书,右手拈着的部分越来越薄。沿着小径,白桦林早被抛在身后。喑哑的月光多少纵容我继续阅读。
我想说点什么,但我的喉咙沙哑。我宁可卧在相框里的男人身上呢喃着某个漂亮的玩具,然后在某一天下午突然地拥有它。如今光是保有呆在家门可避风雪一侧的权利,就需要振声高喊表达抗议。
“当我开始像嚼黑面包一样品味平淡无奇的孤独,也许我已接受了被抛弃。我常背靠着小城,望面前的峡湾开开合合,云在水里奔跑,划出长长的涟漪。”
刺耳的杂音再次挤入我的记忆,触在耳膜上嘎吱作响。月低垂,在如此北境它抬不高。离开小城已经数公里远,我脚一盘,颓坐在荒废的田埂上。
书看完了,我将它扔在地上,去最近的人家借收音机。浑圆的光雾缓缓地从东边山头冒了出来,那已不再是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