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游之人(2)

僵持了一会儿，她放开他，说：“阁下于夜间，请多加留心亡命土匪。”
他觉她撒了谎。“多谢小姐提醒。”他说，“那么您呢？”
“小女自有防身之法。”她离开了，“阁下早些休息。”
“您也是。”
他看着她合上门，突然一股烦躁生出又消去。
入睡时，他将胁差搁在枕下，增满置于身侧。胁差是父亲赠予，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舍作伤人之刃。只是，他已形成习惯，若不让刀紧跟于身，便无法抚平心情。他不清楚她所感觉到的是什么。沾满鲜血的刀刃上亡灵的鸣恸，亦或是他可悲的营生？然实，增满属村正，而那曼珠沙华的纹路，原本是“村正”两字延伸出的雕刻。这样做是为了隐藏，因他坚信村正不是“妖刀”，至少跟在他身边的这一把绝对不是。增满不可否认斩杀过无数生灵，可哪一把刀没有斩杀过生灵？
夜间相安无事，他未再梦见那笑容。
次日早晨用过餐，他向她道别，她目送他离开。
他再次经过他们初见的山丘，注视着那棵栎树，仿若她仍在那里，对他浅浅一笑。“风雪”已遇，容颜留心，还有何牵挂？他想，下一站也许是三河，也许是寺庙。历经多年，扪心自问，他对心愿不再执迷，甚至想过将刀埋葬，皈依佛门，远离世俗尘埃。可他，终究还是迷惘。
觉察背后令他不安的气息。深呼吸，然后，拔刀挥向身后。幸得，他有所迟疑，刀刃削去她颈侧的一缕黑发，在肌肤留下细长的伤痕。他倒退一步，未收刀。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喜悦，但，感觉到更多的是困惑。在驿站，她本有多种方法可以置他于死地，只是她没有那么做。他不明白，是力所不及，亦或在等待什么。
她笑了，抬起左手。“毕竟有些年头。”她说，手中的物品缓慢地入进他眼中，“也许，你曾多次忏悔，便不记得了。”
他凝视缠绕于她手臂的念珠，那是他初次收钱杀人时，为了安抚死者所留下的。“仅那一次。”恍然记起，她就是七年前躲在庭院的栎树之后，瑟瑟发抖的孩子。
“就当做是，还你留我后路的恩情吧。”她笑着迎向刀尖，没有畏惧，却落下泪水。“终于还是，有了足够的理由，去阴间同爹娘团聚。”她自身后抽出一把短刀，他看清那仅仅是厨刀。
握住刀柄的手下意识扭转，随后他又觉自己行为可笑。
报仇雪恨，也是天经地义。
他任由她刺中自己。猩红之色在胸口蔓延开来，不论是他，亦或是她。她倒在他怀中，他踉跄几步，倚住栎树，缓缓坐下。
最初，是在宽永十一年。家父以权谋私，且私藏村正，德川家光命其切腹，族人皆被流放。他迷茫了。他不过庸臣之后，竹中家的庶子，何谈向德川家报仇？
但他觉得，人活着，要有目标。
这是一条不归路，他很清楚。
他想，她同他一样。失去了亲人，也就不在乎生死了。
他和她确实早就见过，这应该是第四次。
缘注定生死。
若是有所遗憾，那必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想要为她拭去眼泪，帮她安顿再为离开，可他径直走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冷眼人生。
现在，他无力再做出任何事，或是再想任何事，胸口也似对痛感失去了。
他伸手轻拂那被泪水浸湿的脸庞，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