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御厨 （TXT）

《中篇小说选刊》2004年第1期
最后的御厨
王立纯
开篇 
皇帝说，自盘古始，尤是尧舜以来，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而卿等执掌朕及万众饭碗，可见普天之下，莫如卿大。
御厨叩首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伺候人的，无论是帝王还是庶民，只要吃饭，我们就得好生伺候。
皇帝说，三年大灾，厨予死于帝王之后，你明白这道理吗？
御厨满脸流汗说，奴才浅薄，可奴才知道，那肯定是不忠不义的厨予。古有介之推割股啖君，易牙烹婴献主，都是历代为厨尊崇的榜样。只是奴才马疫毛长，大腿肉肯定不好吃。把自己的孩子清蒸了也难做到，因为奴才还没娶亲呢。再说，让皇帝学生番吃人肉，那有多恶心，也深陷皇帝于不义，说不定就是奸佞小人了。奴才以为，厨予理应竭力事主，哪怕熬到灯尽油干，也会把最后一口能吃的留给皇帝……
皇帝大笑说，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厨子啊。朕能舍得下江山社稷，就是舍不得你做的饭菜，咱们约定好，我家皇位世袭，你家厨子也世袭……
这个段子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其中的皇帝是光绪，御厨是我的曾祖父。到了我爷爷那辈，宣统小皇帝崽子把天下弄丢了，兜着圈子跑到东北，摇身一变，成了伪满洲国的康德皇帝，日本人手中的牵线傀儡。
我爷爷虽然也当着御厨，却当得灰头土脸的，还被迫改了祖宗的口味，鼓捣了一阵日奉料理。炒勺传到我叔叔马本良手上，皇帝已经在中国绝种，可人们刹不住车，仍然叫他马御厨。
我父亲兄弟几个，都很驽钝，只好猫在乡下，老老实实躬耕于垄亩。我爷爷看好了我叔叔，就从小抓起，私授密传，还伴以苛刻的体罚教育。到了能掂动马勺的年龄，我叔叔已经十分了得，一直在城里的馆子主灶。后来搞人民公社化，他又顺理成章被弄进了大食堂，当时他才十八九岁。本来说是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想不到风风火火跑了一阵，直跑得嘿儿喽气喘，上气不接下气，大食堂还没吃上几顿饱饭，光绪所说的“三年大灾”果然就来了，比瘟疫还狞厉。各处的馆子食堂伙食点纷纷撤幌子砸牌子，所有的铁锅都生了黄锈，厨师们走死逃亡，境遇十分的凄惨。我叔叔于是发现，“厨子死于帝王之后”的说法是靠不住的，他离饿死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了活命，我叔叔于是身背炒勺走天涯，颠沛流离好一阵，最后才落脚在大油田这片碱土地上。
一
从火车上下来，就有人吹哨召集站队。那时候并不是人人都怀着多么崇高的革命目标，也不用怎么号召和发动，一说管饭，来得就很踊跃了。油田刚刚开发，急需大批劳力，只要成分好，也就萝卜快了不洗泥了。分配工作又不能太细，别说查档，就连花名册都不点，按照大小个从中间一斩，高个的上钻井，矮个的上采油，好了坏了，没人跟你哕唆。我叔叔高虽高矣，却细巴连纡的一棵青秫秸，怎么看都不带秦琼那两步走。一经目测，钻井队头头的眉头就锁起来，想把他当做赝品剔出去。
头头说，钻井玩儿的是钢铁，硬碰硬。你这塑料身板，是能扛钻杆啊，还是能扶刹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