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不会感谢你

小学的时候想跟班里的女生结伴聊天，被拒绝了。
理由说来称奇：我不读红楼。她们中领头的那个给我抄录了一首书中之诗，我到现在都还记着，默写如下——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因我不读红楼，便拿着这诗去询问我的父亲，他只笑了笑，说你乐意看就看，不乐意看就不用了解。
学校里的小孩子多半都是要抱团玩耍的，我自然也不例外，想同成绩相近的女生在一起（这当然也是一种无用的苛见了），无可厚非。她们笑我不读红楼，没有资格同她们玩在一处，当晚我便翻出书架上的《红楼梦》，誓要认真读完，再有谈资与她们吹嘘。
这个我也记得很清楚，商务印刷馆出品，内封是墨绿的，烫金的标题，我家书架上有一整套四大名著，不是学生版，是半文半白的原版书。我立誓要看完，然而兴趣确是不在此处，读着读着便转去了西游，倒把《西游记》认认真真读完了，再又是《水浒传》，读到鲁智深静坐一夜后溘然去了甚至大哭，全然忘记我最初是要立誓读红楼的。
事后不免羞愧，可拿起红楼，看到一半，还是再次放下。可见我应是对此类细腻感情不太喜好的，至少那时是这样。
那些女生可不管这些，我试图同她们聊天，她们见我来便闭口不谈，我一走，又开始高谈阔论。
或许这是最初级的校园霸凌也论不定，只我那时不懂，连向父母抱怨告状的念头都不曾生起。
我不读红楼，晚上拖着作业不写，熬到深夜偷偷地去翻看书架上那套盗版的《鲁迅全集》。《热风》、《呐喊》、《彷徨》，在初高中学习课文之前我已读过大半。小孩子并不理会那字词间犀利的讽刺批判，只挑有趣的、好玩的读去，什么孔乙己、祥林嫂、阿Q……都是有趣的，使我一读再读，最顶顶有趣的实属《故事新编》，还有鲁迅先生的诗作，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且前所未见的，夜半翻阅，到奇处还会念诵出声，乃至招来母亲责骂，怪我不按时完成作业还看闲书。
那些女生除了看红楼，还会仿写诗词，自觉有几分才情，不然也不会将那首“眼空蓄泪泪空垂”抄录给我，如我读不懂便不许我同她们玩。我不似她们能出口成章，所能背诵熟读的最多的是毛诗，只因父亲从我识字起便强行教我背诗，打头第一首我记得极清晰，《沁园春·雪》，再往后是《沁园春·长沙》……如此这般一首首背下来，背不出不许睡，我年幼不解词中意自是背得艰难，又困极，一边背一边哭，母亲看不下去便说要陪我背，最后她背一句我背一句，磕磕绊绊的，倒也背诵完毕。祖父则教我和兄长背诵唐诗宋词，一样每天一首，早上他为别人写诉状，晚上回来便来检查进度，背不完是要责骂的。从我记忆以来幼时的每一个暑假都是这样度过的，在蚊子嗡嗡时、蝉鸣声声中，我与兄长一个字一个字背诵着，眼睛看着书，余光瞄着小院中的池塘，那里有小龙虾与鲫鱼，孩童们玩心重，大抵皆是如此。
那些女生作诗之余还要写一些小说，例如“她着一身红色长裙，走入晚宴，高跟鞋嗒嗒作响”之类，都是我没有见过的，难免欣羡。我也想写，下笔断断续续的，全是缥缈云端，她们不愿看，连多余目光都不愿给，我写着写着暗暗觉出无趣，成段成句了也只得拿给祖母看去，祖母当然不会说我不好，却也拿着老花镜困惑半晌，问我，你写的这是什么？我说我写的是神仙的故事，她便点点头，说好，你接着写罢，要是能写些我能读懂的便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