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2)
光禄的孙子卧床了,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光禄说是胃癌,家里就连牛也卖掉,想办法让医生把孙子胃给切掉一半。光禄说,公社化的时候我天天吃树皮面馍馍,糠调烂菜叶,最好的时候就是吃萝卜稀饭,那么几年,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天天就想着哪里去偷点东西吃。我孙儿比我那时候苦,天天忙着走街串巷,饭也顾不得吃,得了这个病。他要是馋嘴一点就好了,偏是在我家里从小受苦。他娘是个要强的,从小也不偏疼他,他又没爹疼着,怪可怜的。我就想疼他,他小时候就骑着我的牛,我给他买一角钱的麻糖,他拿着咬一天。
有时候,讲故事的内容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用的讲述方式。光禄的絮叨很生动,每一件琐碎片段,从来不需要连接,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飘飞,一帧帧影像跳脱出来,就那么躺在你面前,散漫随意的。他也许是个诗人,诗人是不会放牛的,可他总与牛在一块,牛不会听腻他的絮叨。
我常常在水边看云的倒影,光影的移动令人着迷,有时牛进了水里泡澡,波纹就会更热烈更自由些。可是水中的影散了,天上的云水中的牛却毫不被惊扰。我觉得光禄也不会被惊扰,他的一年重复往来,他只是那么放着牛。他说他开始走得吃力了,他越来越瘦,皱皱巴巴,可是他每天都在放牛。他走得不如牛快,牵牛的绳拉着牛,牛就停下来等他,他们的默契已经深入彼此了,尽管是和牛。可是现在他没有牛了,他的絮叨是找不到对象的,他只能沉默了。
不过他的沉默是平和的,忧伤的平和,他尽了全力为孙子筹了医药费,他是踏实的。可是啊,有些东西就像是天气一样无常的,他盼不到孙子出院的一天。
沉默也可以消磨一个人的生命力的,光禄死了,沉默的死了,连下葬都只放了一串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