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哀江南赋序》并浅译
公元548年十月,侯景攻破都城篡国,金陵如瓦片崩解。我一个人逃进荒凉的山谷,国家与百姓都如同陷入泥沼火炭。接着出使西魏被留于华阳,不再能回到故土。梁朝的中兴之路毁灭了,在甲戌之年终止。我像坚守孤城的罗宪,听闻季汉灭亡,在都亭痛哭多日;我像叔孙婼外交奔走,最终被囚禁于异国多年。又是岁星轮转,万物复苏,灭亡的梁朝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东汉末年的傅燮之悲叹自己的生平,知道自己难以苟活;袁安之每想起衰落的汉室,自然而然流下眼泪。过去桓君山襄助刘秀的志气,杜预南征北战的一生,都写下自传流传后世;有潘岳的文采,才能讲清家门的风尚,有陆机的辞赋笔力,才能陈述祖先世代的德行。我庾信却头发刚斑白,就遭遇亡国之乱,流离失所到远方的异域,到而今垂老。燕地的悲歌咏怀遥远的离别,令我悲恸不能自已,与楚地的遗老相逢,哭泣又何能表达内心的悲伤!
我本想如南山隐士避雨而蛰居,却被任命出使北朝;我本想如亡国的首阳二老躲避到东海之滨,却身不由己侍奉北朝。如同东汉孔嵩在下亭暂住,马被盗走;梁鸿被贬流离,夜晚只能住在高桥下面。楚歌再也不能使我快乐,鲁酒也无法使我忘却悲伤。只能追忆写下这篇赋文,暂且用来记录感慨,其中不乏记录自己的危险苦难的语句,但只是为了记下自己的悲伤哀痛。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太阳落山了,道路那么遥远,这是怎样的人间世道!东汉名将冯异逝去,大树为他凋零。秦时荆轲最终一去不返,徒留易水寒风萧瑟。蔺相如怀着玉碎之志前往秦廷,秦王却还是用连城换璧欺骗他。毛遂想逼迫楚王签订盟约,手捧珠盘也几乎没有促成决定。春秋的琴师钟仪,最终因为战败被囚禁于晋国,鲁国的季孙氏弄权,最终被留住在西河的别馆。我如同亡国的申包胥,叩首求援几乎砸碎脑袋,如同亡国的蔡威公,痛哭泪尽,继之以血。故土钓台的柳树,不是我困居玉门关可以看见的,陆机曾经怀念华亭谷的鹤鸣,他最终被斩于河桥,又何尝能听到!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耨棘矜都,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