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1)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板着面孔的人对我说:“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怎样的人,你腼腆,内向,老实。” 我笑着回应:“我从小陪着自己长大都不知道,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真厉害!”嘴上这样说,但我对于这样的评价,是不愿承认的。腼腆就是呆傻,内向便是木讷,老实更是愚蠢。三个词都不算褒义。
若当局者迷,旁观者就一定心似明镜?
一
那年父亲退伍回家。我和母亲也结束了部队军人家属的生活。呼哧呼哧的绿皮火车越崇山绕峻岭,穿隧道过桥梁,走平川上高原。记忆犹如铜镜映月华,或许那是一个枯涩凄寒深秋,也或许是一个呜咽瑟缩的初冬。车窗外草木萧萧,我的耳朵想象着幽紫的风声一遍遍地梳捋凋敝晃抖的野草。土塬上,土梁上,土峁上,风声回旋激荡,风声凄切伤离,风声卷地折百草,百草拥挤摩擦,飒飒作响,飘散出浓烈的枯枝败叶燃烧的苦辣气味。车厢里,父亲趁列车员不注意,燃起了一支烟。鲜红的烟头闪烁,抽剥出丝丝缕缕青淡的烟,父亲呼出一口气,喷涌出雪白翻滚辛燥的味。
……
列车靠站台好似游舟止码头,摇晃继停顿。人们推推搡搡,行李磕磕撞撞,母亲攥着我的手挤出混乱的人流,艰难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终于乘上回老家的汽车,汽车行进在颠簸的山路上就像一匹羸弱体衰却温良敦厚壮志未泯的老马,不断喷打出倔犟的响鼻。窗外层峦叠嶂的山峰于雾霭中时隐时现,雾里的迷蒙恍惚,雾外的清澈透明。我把额头贴在车窗上,湿滑的椭圆形印记传来的温度,和这个时节的露珠一样刺激冰冷。
昏黄暗淡的光柱透过灰翳的玻璃罩,在地上投出一个窄的扇形,不安地闪烁抖动。另一盏车灯明亮辉煌。这匹老马坏了一只眼。夜色浓稠,雾气沉重,阴潮的空气刺激的鼻腔隐隐作痛。下了车,我们移动脚步,拖拉着行李走向村口发出奇幻诡异光芒的村口门楼。身后的老马发出一声混浊的嘶鸣,合上了两只眼,门楼的光芒便消失不再,这让我紧张不安。一片阒寂中,脚步声突兀地摩擦着地面。不远处有一只轮廓可辨的狗,行走仿佛蛇的舞蹈,猫的跃跳,这让我惊异万分。
父亲说,那不是一匹狼。居然还活着,这狗。
父亲曾确信自己是见过狼的。那年大雪封门,积雪盈尺,密布乌云的天空下蓝色荧光的早晨来的很早。父亲出门,在村口的门楼下看到一匹狼。狼注意到人的注视,便用狡黠的目光回应。它四爪没雪,尾尖触地,气宇轩昂。父亲用砖石投掷它,它竟不恼怒,转身缓缓离去,并在雪上嗅出断断续续的银色痕迹。父亲回家说,我看到一匹狼。奶奶说,那不是狼,狼吃人。父亲说,是狼。
那确实不是狼,而且吃人的也不仅仅有狼。
我的祖上并非定居于此。在那个对我来说只存在于记述年代,世道混杂,兵荒马乱,我的曾祖父母折木作杖,手搭凉棚,脚踩碎石,佝偻蹒跚,蓬头垢面,乜乜斜斜,从太行山下零散的村落中逃难而来。我的曾祖母饿的双眼模糊,曾祖父心中凄苦,无奈于路边休息。夜晚,有人家施舍玉米糊一碗,感激不尽。第二天太阳升起,光芒普照,两人发现碗中残剩的糊中密密的皆是虫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