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克里玛:米丽亚姆(2)
“嘿,你觉得怎么样?”白头发画家问我,但并没有回头。
“漂亮。”我低声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承认,我也曾试图用小小的图像让纸片上住满人,在我稍稍快乐一点儿的时候,在我考虑到有朝一日走出这个森严壁垒的地方的时候,我也曾向往着在某种具有见证意义的职业中一展才华——当一名诗人,一个演员或一位画家。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能给您一点儿汤吗?”
直到这时老人才向我转过身来。“那是什么呀?”他惊讶地问道。“他们已经发完黑面包了?要不就是你病了?”
“我姑姑结婚了。”我解释说。
赫尔·斯皮诺从地上拎起铁罐,里面一滴汤也没剩下,我将自己那份甜菜帮子汤倒了一大半给他。他微微躬了躬身说:“谢谢你,非常感谢你的这一片好意。上帝会奖赏你的。”
只不过,上帝在哪里呢?晚上躺在爬满臭虫和蚤子的草褥上时,我不由得想。他又如何奖赏善事呢?我想象不出他,我想象不出这一世界之外还有什么希望。
而这一世界呢?
每晚,我都会在焦急不安中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黑暗中的动静。听走廊里是否响起靴子声,听外面是否有打破寂静的绝望的叫喊,听门是否猛然打开,传令兵是否已经走来,手里捏着一张打上我名字的纸条。我生怕自己会睡着,生怕冷不丁被抓住。因为那样的话,我就无法躲过他了。
我在储存土豆的地窖里为自己选好了一处藏身之地。关闭时间过后,我会悄悄地从那狭窄的窗户爬出,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土豆堆里,任何党卫队员都不会发现我,任何狗都不会嗅到我的气味。土豆会让我活着。
一个人靠吃生土豆能活多久?我不知道。可是战争还将持续多久呢?是啊,这才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我知道此时此刻,恐惧这个幽灵将从炉旁的角落里溜出。一整天它都躲在那里,在烟道或空煤桶里哆嗦。一旦人人进入了梦乡,它就会打起精神,轻轻向我走来,在我的额上吐出一股股冷气。它那死白的嘴唇就会发出声声细语:咳……大祸就要降临到你头上了……
我悄悄地从草褥上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我十分熟悉外面的景色:古老的欧椴那幽暗的树冠,砖砌的大门那阴森森的空洞。还有壁垒那鲜明的轮廓。我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纸的一角,愣住了:有一棵欧椴的树顶发出一道蓝光。像鬼火,阴冷而又刺眼。我凝视了一会儿。我隐隐约约看到了每一片叶,每一根闪烁的枝丫,同时意识到那些枝和叶纠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硕大无比、龇牙咧嘴的面孔,正用灼热的目光盯着我哩。
我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即使有胆量,也叫不出声来。我放下窗纸,窗户又一次被黑暗吞没了。我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极想再一次掀开窗纸,再看一眼那张面孔。但我没有勇气。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我紧闭双眼,我也能看见那张面孔,透过窗纸,在幽暗的天花板上闪现,在我的眼前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