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的大雨(2)

一个重要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人类文明：怎么处理粪便？这个问题可是相当重要，因为这是——至少我这么认为——人类文明的根基之一。我们修建了宏大而又细致入微的地下排污系统，希望以此为城市的静脉，把废物都安全地输送出去处理。试想，一个粪便不能得到妥善处理的时代，污秽在大街上肆意横流，破败的城市浸淫在令人作呕的恶臭里，人类毫无任何尊严可言，我们一直以来歌颂的理性与真善美一起被脚下的粪便羞辱得无地自容，而这，就是第四次世界大战前夕的情景。
看样子这雨是要一直下到明天了，我开始考虑明天该带什么雨伞。一定不能是折叠伞，那些太娇贵太精巧的骨架就连遭受最轻微的水滴击打都会呻吟着抖三抖，根本没法在风雨中支持太久，好多把折叠伞，就是那样轻易地被掀翻，被吹折，连伞布都被刀刃般的强风整块剃下。纯黑色的大号雨伞是我的最爱，它们堪称结实耐用的典范——请注意，我并没有任何对非黑色伞的贬损之意，它们当然也和黑色伞同样可靠。我仍记得我迄今为止最喜欢的一把伞，伞布被和谐而匀称地分为八块，八根强韧的伞骨从八边形的八个顶点往里汇合，然后在交界点往下伸出一根弯曲得恰到好处的握把。值得一提的是，这把伞不是黑色的，伞布的底色是米白色，花纹则是一个个美式漫画的分镜。而最重要的是，这把伞不是我的。它的主人是初中隔壁班上一个带着圆框眼镜的女孩，看上去弱不禁风，所以这把伞似乎也可算唾手可得，只要我肯使用一些蛮力和威胁。
事实上，我当时真的就这么做了，我在学校门口拦住了她，威胁她把伞交给我。我特地带来了自己的一把伞，免得她在回家路上淋雨，所以这几乎就是强制性的交换。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她保护自己的伞的决心是那么坚定，我拽住那把我梦寐已求的伞的伞柱时，她的两手像被泡软的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拽住伞把，却是死死地不松开，我稍一用力，她的身体就轻飘飘地向我打个趔趄，然后又倔强地想站稳，纤细过头的手臂似乎都有被扯断的风险。僵局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我放弃了，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绽放出了一个微笑，我不知道她是否是在对我笑，怎么都无所谓了，她很可能是为这胜利而笑，她有资格享受这次胜利。
下雨时，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会像蘑菇一样冒出来，我只想让自己陷入睡眠，让头骨里随着雨声窃窃私语的另一个自己暂时歇一会。这个家伙不停地冒出千奇百怪，彼此之间又毫无关联的想法，容纳并意识到这些想法的存在让人精疲力竭。想象一下，一名画家想要画出森林里每一片树叶和雪山上每一片雪花，他真的着手在画，他已经完成了无数幅精妙的临摹，但是却还有更多的无数等着他去完成，你就可以感受到这种精疲力竭了。苏格兰谚语说“活着时要快乐些，因为你会死很久”。我可以开玩笑式地推断苏格兰气候干旱，苏格兰人显然没有被下雨天，尤其是雨天夜晚的思绪所淹没过。我在这片思绪的海洋里四肢并用，像个快要溺水而亡的流浪汉一样，倾尽全力也才勉强让我得以在海面大口喘气，下方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漆黑，那种即使只是想到也会让你感到窒息的黑暗。然后下方又出现了点点亮光，海平面碎成了一千滴一万滴雨滴，我随着它们飞速下落，点点亮光一点点扩大，它们是地面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