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的大雨

雨当然不是十点半整开始下的，真正的开始时间大概是七点过一刻。但如果真的要非常严谨的话，就得从卧室书桌的正对面窗户外一直不停吹来的大风开始算起，那个时候大概是下午六点，天上铺满了浓密的乌云，鸟类仓皇地在低空乱撞，到处都是呜呜作响的风声和此起彼伏的鸟鸣，就这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在某一刻，一滴雨水，两滴雨水，随后是数不清的雨水砸到地面，于是窗外就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
我当然是喜欢下雨的，数不清的圆润水珠从天上，一尘不染的云端——当然，现在可能不再一尘不染了——落下，然后地面上饱受初夏毒辣的蒸烤和压榨的无数植物纷纷伸展着原先还耷拉着的嫩叶和花蕊去接这天降甘霖，多么美妙！它们一个个在雨点的击打中满意地点着头，伸着懒腰，趁机把自己幼嫩的根系再往土壤的更深处扎一点，吸收那里的养分。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好的差事了，因为我们已经不再将死人直接埋进土里了，而在那些只能将死人直接埋进土里的地方，则通常没有植物能够享受到物质循环中这奖励丰厚的一环，因为那里通常塞满了废墟和弹片。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对墓园里植物的生长状况报太乐观的期望，因为那儿都是整排整排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小型松柏，它们一个个都会遭受很多乃至过分的修剪，来形成一个个小巧精致的锥形，形状规则得叫人觉得可怕。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园艺师，因为我之前就看到过一个皮肤棕黑的中年人拿着一把可怕的剪刀——就像是那种超大码的虎口钳——在咔嚓咔嚓地修建那些长得太过放肆以至和周遭显得格格不入的枝条，甚至还毫不客气地剪掉了顶端鲜绿的树梢。他当时在我的右手边，不过更多的细节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抱着的盒子非常重，所以我得时刻注意脚下，再加上我身后还有一队人跟着，我也自然就没有停下来仔细观察。之后队伍停了下来，似乎是到了目的地，那是在无数大理石石碑当中毫不显眼的其中一个。有人伸出手来要我把盒子递给他，然而我并不愿意脱手，虽然这是一个笨重的陶瓷盒子，但是里面散发出的余热让我的手不至于被冻得太厉害。只是最后我还是得不情愿地撒手，看着那个笨重的盒子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石碑后面的一块隔板下面。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像这样被层层嵌套着，小盒子外面是大盒子，一件衣服外面是另一件衣服。
说到底，不管我有多么喜欢下雨，当雨声成为入睡的障碍时，我就没有任何理由为雨辩护了。十点半了，雨势没有丝毫减小，反而越发地大，这些从天上跳下来的疯子，不要命的小恶魔，它们不停地砸到窗玻璃上，发出得逞的欢呼。这些该死的雨点怎么不打到别处？为什么非要在窗玻璃上对我作威作福？它们砸到玻璃上的唯一下场就是顺着排水沟流进下水道，裹挟在肮脏的污水洪流里被冲往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哈！雨滴的世界也是这样，所有的雨点都从一个大同小异的地方落下，有的雨点被向日葵和杏树的根系所吸收，有的掉进了接水的塑料桶，有的则掉进了下水道。多么不公平！我想，但是随即发现自己想法的可笑。如果所有的雨点都落到一个地方，那么向日葵会被冲倒，杏树会被淹死，塑料桶会装不下，下水道则会被灌满，把整座城市置于脏乱与恶臭之中。哦，看看我们牵扯到了什么——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