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手（四）(2)

我突然抬头盯着他看：“当年，因为关键的第61手，你输掉了一盘棋，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现在你还希望人类在第61手上越走越远吗？别忘了，这次，我可以给你们悔棋的机会。从那步棋开始，人类教给我第一个而且也是最重要的法则就是，一步错，就会步步错。”
章凝艰难地抬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刚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我调查过你，从我们的对弈中我也能看出几分迹象，跟我说实话，你并不喜欢围棋，对吧？”
章凝面色一惊，但是眼神随即暗淡了下去，也不再看我。他很是疲惫地往椅背上靠去，望着漆成雪白的天花板，似乎回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一些记忆。
我叫章凝，我出生在一个围棋世家，父母都曾是围棋选手，父亲的段位最高达到职业五段，母亲则是我们市的围棋协会委员会的成员。我自出生以来就被寄予厚望要继承父业，成为一名超越我父亲的职业棋手，而我也表现出了超乎一般孩子的围棋天赋。因此，我的童年几乎就是在各种棋谱的包围中度过的，唯一的玩具也只是那两棋碗的黑子白子。因为天赋和从小接受围棋的教学，小时候我很轻松就能在同龄人中拔取头筹。但是越长大我越发现我对围棋失去了热情。短期内，这在棋路上并不能看出来，但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变化的我却越来越焦虑。我发现我对文学的热爱逐渐显现，也只有文学能压抑我对围棋的厌烦。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父亲把我带到书房，郑重地跟我进行了一次会谈。他给我自己选择的机会，让我选择是否进军职业围棋界。我知道我可以拒绝，我内心向往的文学正在向我招手。但是当我抬头，我看到了父亲殷切的眼神。我看到了门口母亲靠在门边瘦弱的影子，我想到了全家族对我的期望，我听到了媒体对我这颗即将升起的新星的赞扬。我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眼角的皱纹，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的脑力也已经无法跟年轻一辈的棋手抗衡，他是多么希望我这个儿子能够继承他的事业。我一时乱了阵脚。
那天晚上我再无睡意，在家后的小山丘上一个人喝掉了三罐从厨房偷来的啤酒，听说这味道怪异的淡黄色液体能够让人忘掉烦恼。第二天早上，我们家正式宣布我要参加每年一度的全国围棋定段赛，竞争成为职业初段。也许在那一天，在我走出我人生的第61手时，我的人生就已经注定。光鲜亮丽，却不再快乐。在成为职业棋手的晋升之路上，我每天进行地狱式训练，每天看棋谱和下棋的时间甚至多于睡觉，拼命背诵前人的棋路和手法。短短三年间，我在与同级别选手的对局中所向披靡，步步高升，也许这真的就是所谓的天赋。但是因为缺少热情，我始终无法创立出真正适合自己的棋风。当父亲看见我成为九段之后含笑去世，我顿时觉得失去了那唯一让我坚持的动力。从那以后，失眠的夜里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另一条路，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是来不及了，我苦笑，第61手已经落下，落子无悔。
计时器滴滴滴地开始读秒，章凝才如梦初醒地被惊动，他抬头看向我，我欣慰地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