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总是渐渐走来(2)
当我随星舰离开地球时,我惋惜、伤感、遗憾,但从未觉得那是我们的末日。依靠科技的力量,我们仍有生存的空间,仍有避难所,我荒唐地以为,我们经历的不过是像从巴黎移居北京,从叙利亚迁徙到慕尼黑那样的移民活动,而那没有什么关系,马勒也一样能够为唐诗写作《大地之歌》,却恍然不知,当地球消亡,随之消亡的还有那么多事事物物。
我们的文化瑰宝会随着其载体而长存,随着纸张、数据和影像和代码长存,但崭新的人类也许也只能像分析一件机器一样,以将它们拆开来检查构造,来了解、把握、存留。他们能如何从情感上去感受这些与他们充满隔膜之物呢?
他们面临的问题是,他们彻底地失去了让他们理解这一切的背景氛围。他们从历史课本上了解到人类的地球时代的混乱、无知、互相伤害,互不理解,他们觉得那糟糕透顶,可那才是我熟悉的人类世界——充满了肮脏的斗争和残忍的互相折磨,却在那其中偶尔迸发出一点美妙,而这点美妙因此美得惊心动魄。《欢乐颂》总是在特别黑暗的时代格外让人惊艳的。我们有汉语、拉丁语、斯瓦西里语……我们无法理解彼此,有时又尽力走向沟通和尊重彼此的不同和各自的曼妙的结局,而他们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如此麻烦呢?这是我们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这麻烦是我们习惯了的常态,且原本就是我们的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享受美带来的幸福感的基础。美丽并不总是源于和谐,有时也来自争端,而这也许不是我们能向他们解释清楚的观点。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那时,我和其他馆员对那个新人类下了断言,而现在,当我们渐渐老去、死亡,当他们渐渐长大、繁衍,当星舰上只剩我一个地球时代的遗物时,轮到他们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了。
人类文化艺术博物馆人员渐稀少,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我相信,新一代的人类总有一天会创造他们的新世界,在某一个星球定居下来,重新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歌唱银河——不是天后赫拉的乳汁,也不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们会把天鹅座β星或麒麟座V838当作人类的下一个精神寄托,直到五十亿年后再次踏上流浪的旅途。
他们将是一个伟大的新世界的开创者。
而我将坐在博物馆里,仰头凝望着汗牛充栋的书籍影视资料,用ipad播放着交响乐或木卡姆,安静地等待着我的世界的末日渐渐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