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总是渐渐走来
作为“希望号”星舰里人类文学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我曾读过数以千计的关于世界末日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每一颗小行星似乎都会在地球附近错失原有的轨道,霸王龙千百回被现代科技不幸地复活,全球变暖使日本岛一次次沉没,而这一回不会有诺亚乘着方舟前来搭救任何物种了——即使是我们现在生活的星舰,也并不叫诺亚方舟,这个名字过于西方化,是不够普世的——我几乎可以说早就认识到,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人类的生存问题仅仅是个概率问题。
然而,地球却给我们开了个玩笑:她没有因为意外毁灭、没有因为我们粗心大意的某些活动爆炸。她只是到了年纪,准确的说,是太阳到了年纪。我们的阳光与生命之源过早的走到了红巨星阶段,,从一个慈爱的母亲成为一个恶毒的杀手,她将渐渐吞噬地球,而我们不得不在这之前离开。
如今,我已身处星舰几十年,从登上星舰时的青年馆员成为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人类艺术文化博物馆唯一的馆员。空气净化系统仍在运行,航线精准而稳定,《蝇王》似的黑暗画面在强有力的管辖和各国预先搭建的空间站中的资源储蓄装置和补给设施的支持下总算没有大规模发生,虽然种族和国别依然常常带给人类麻烦。我曾想,以地球人曾经的观念做比,我们就像踏上了一场茫无止境的毕业郊游,乘坐着现代化的宇宙大巴车寻找着目的地。
直到三十年前,星舰上的第一个新生儿成长为适合入学受教育的儿童,按要求恭顺地来到人类文化艺术博物馆增长见闻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比喻有多么不妥当。那个金发碧眼的孩子对着故纸堆里的诗歌选本,疑惑地向我发问。
“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歌颂一个叫‘月亮’的普通卫星呢?”
那孩子认真指摘着一本本文献:“这是汉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英语——好皎洁的月色!微风轻轻地吻着树枝,不发出一点声响;我想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特洛伊罗斯登上了特洛亚的城墙,遥望着克瑞西达所寄身的希腊人的营幕,发出他的深心中的悲叹;这是波斯文——月亮骑着苍天这匹蓝马,在万里碧空得意洋洋;心上人啊,快跨上你的骏马,让它羞愧地坠落在大地上。可我不能理解,先生,我看过月球的图片和视频,而自诞生以来,我见识过比她美丽上千百倍的数不清的恒星与行星,为什么他们如此在意这颗表面满是环形坑洞的星球?它的美感何在呢?”
“还有,”他摇摇头,“为什么要费神一遍遍用不同的语言咏唱这颗星球的美丽,然后将它转译成各种文字,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用世界语写作呢?在我看来,这样做实在有点多余了。”
我为他放映了不少美丽的,关于月球和月光的录像,我为他放了贝多芬和德彪西月光——尽管我也清楚贝多芬那首曲子创作时跟月色或许毫无联系;我极尽全力向他描绘月亮的美丽,向他讲述各种语言各自不同的美感。可他是个非常好学的年轻人,他仅仅是无法理解这些。面对我的努力,他仿佛只是看了一场配乐的灯光秀。而比起《月光》,他显然更能欣赏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