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泰国之旅(8)
“让您破费了,谢谢,大夫。”
“对了,尼米特,可有时间和你两人在哪里喝杯咖啡?”
“乐意奉陪。”
两人走进咖啡屋,早月喝清咖啡,尼米特加了好些牛奶。早月在咖啡托上久久地一圈圈转动杯子。
“说实话,我有个秘密,有个以前没向任何人公开的秘密。”早月对尼米特开口道,“一直无法说出口去,始终一个人怀揣这个秘密度日。但今天我想请你听一听,因为恐怕再见不到你了。我父亲突然死了以后,母亲一句也没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朝早月摊开双手,断然摇头道:“大夫,求求您,往下什么都不要对我说。您要按那老女人说的做,等待梦的到来。我明白您的心情,可一旦诉诸话语,就成了谎言。”
早月吞回话头,默然合上眼睛,大大地吸了口气、吐出。
“等待梦,大夫。”尼米特劝服似的说道,“现在需要的是忍耐,抛掉话语。话语会成为石子的。”
他伸出手,悄然抓住早月的手,手的感触是年轻轻、光滑滑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就好像一向保护在高级手套里似的。早月睁眼看他。尼米特松开手,在桌面上交叉起十指。
“我的挪威主人出生于拉普兰。”尼米特说。“您大概知道,拉普兰在挪威也是最北边的地方,有许多驯鹿。夏天没夜晚,冬日没白天。他来泰国怕是因为受够了那里的寒冷,毕竟位置完全相反嘛。他热爱泰国,决心埋骨于泰国,可是直到去世那天他都在怀念自己的生身故乡——拉普兰城。他经常向我提起那个小城。尽管如此,三十三年时间里他一次也没返回过挪威,其中肯定有某种特殊缘由。他也是个身怀石子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咖啡托,不让它发出声响。
“一次他跟我谈起北极熊,说北极熊是何等孤独的动物。它们一年只交配一次,知道吗,一年仅仅一次。夫妇那样的关系,在它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冻的大地上,一只公熊同一只母熊不期而遇,在那里交配。交配时间不长。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么似的,慌忙从母熊身上跳下,跑着逃离交配现场——那可真叫一溜烟,头也不回地逃开。往下一年时间,它就在深深的孤独中度过。根本不存在所谓相互交流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心的沟通,这就是北极熊的生活。总之——至少——我的主人是这样跟我讲的。”
“很有些不可思议。”早月说。
“是啊,是不可思议。”尼米特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当时我问主人来着:那么北极熊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结果主人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反问我说:‘喂,尼米特,那么,我们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飞机离陆起飞,系好安全带的提示消失了。我将这样重返日本,早月想道。她打算考虑一下将来,旋即作罢。话语将成为石子,尼米特说。她深深缩进座位,合起双眼。她想起在游泳池仰泳时望见的天空颜色,想起埃劳尔·加纳演奏的《四月的回忆》旋律。她想睡一觉。反正要先睡一觉,然后等待梦的到来。
林少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