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 • 贰
(二)
百乐门正门前华丽的顶盖长长地延伸出来,恰好遮住了高高的阶梯。范拾月踏下最后两三步,才感到有细密的雨滴飘了进来,脚背上溅出几滴浅浅的水花。在屋里的时候只觉得闷热,哪知屋外却下起了瓢泼大雨,倒也生了几分凉意。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干练男子早就跟了上来,赶到侧前方弯腰撑起了厚实的黑伞。
“阿虚。”范拾月同他打过招呼,便微微低头,钻进伞里,随从将停在面前的洋车车门打开,范拾月扶住阿虚的手,躬身上了车。
身后的霓虹灯依旧在闪,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十数个风情各异的歌女的大照片儿,最受欢迎的如诗被搁在中央,娇俏的尖脸与手上扶着的玫瑰相得益彰。
洋车缓缓发动,五光十色的光影在范拾月的侧脸上变幻,过了夜场繁华的地段光影便随着渐渐消逝的音乐归于沉寂,融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车子里头很静,范拾月顶不喜欢同别人一样在车里放点什么音乐,声乐场上混得久了,车子行进的引擎声倒还享受些。她靠坐在后排,阿虚在副驾驶拣些不甚紧要的工作汇报,她揉了揉修长的脖子,将如云的秀发拨到一旁,随意拿起白日里放在车里的报纸。
此刻的光线实在看不清什么,好在报纸头条的标题着实够大。四个黑体大字紧密地凑在中央——拾月围城。一旁的配图是范拾月的侧影。
范拾月一向不喜欢跟报社打交道做采访,却偏偏是头条的常客。此次的标题起得顶有意思,“城”自然是指这十里洋场,“拾月”便是这位现今生意场上无人不知的的女老板范拾月,长袖善舞,笑语玲珑,绣口开合间,便是大上海大半个绮丽浮华的夜色。
范拾月轻挽唇角,摇头低低地笑出声来,仿佛这报道是一个并不成功的笑话。
车子轻轻一顿,缓慢地停了下来,阿虚回头报告说前头政府出了些乱子,说完便要下车想法子。范拾月摇头:“等等罢。”
又随手翻过一页报纸,只觉无趣地很,便搁在了膝盖上,将车窗摇了一点缝隙,丝丝凉意见缝插针地蹭了进来。
车窗外突然闪过一簇昏黄的光线,晃得范拾月眯了眯眼,转头一看,车窗玻璃被雨水糊了,只能瞧见外头几个灰扑扑的剪影。
她将车窗尽数摇了下来,终于看清了。近旁的屋檐下站着一排草芥,将不大的走廊塞得满满当当,当先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支着手电筒,光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似乎在清点人数。
如今正是动荡的年月,流亡人口的买卖一点都不新鲜。范拾月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姑娘。她比这一排的人要高一些,旁人攘攘挤在一处,唯有她独自在一旁立得挺直。身板很瘦,瘦得清俊,快要挂不住身上脏兮兮的粗布衣裳。一头凌乱的短发被雨水沾湿,粘在额头下颌,发梢参差不齐。不客气地说,狗也要比这啃得齐整些。
雨幕让视线有些模糊,光线顶暗,只能看清她小半个侧脸,不过对于阅人无数的范拾月来说,已经足够她观察一个人。脸上的肌肤被泥水染得看不清底色,却越发突出了狭长的双眼,小巧的鼻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五官都单薄寡淡得很,同范拾月浓墨重彩的眉眼相当不同,只是合在一处却别有一股子清俊秀气,在夏日粘腻的空气中,出奇地令人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