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
饱经了四十余年的风霜,她从未养护过的皮肤已经向砂纸一样粗糙了。两双手已经磨漏了皮肤,玻璃钢包碳纤维的骨骼几乎在严寒中暴露无遗。似乎直接从南极刮来的一月的寒风像狂放无拘的大海一样咆哮,卷着渐渐变成李子一样的深紫色的天际降下的纯洁飘絮,每一阵都正掀起一层轩然大波。
破损的旗帜刮在支棱在她身边的枪刺上,仍迎着严寒的风,跳动着,跳动着,折断的木杆像接受了介错一样,一小块皮仍连着杵进泥雪里的头,曾高傲地带着旗帜的头。
而现在呢?它们杵在雪和泥里,和无数的曾活泼、活跃、忠诚的人形以及她们曾经的主人一起,即将要埋葬在一月的泡天大雪里。
金发人形鬓角两根细长的流苏在风中飘摇着,飘摇着。风突然大了一阵,两条流苏被风甩过了精巧的鼻梁。风向突然一变,又像母亲的手一样,两根流苏在轻轻的抚摸中拂过了那双满怀着疲惫和希望的大眼睛,归了原位。
她的肘尖和身旁姐妹的肘窝无意间别住了插着枪刺的一杆步枪,她们曾寄以厚望的旗帜现在离了旗杆,在枪尖上仍然无畏地飘扬。
她的上身披着的侧开口斗篷被寒风掀起来,又撂下,掀起来,又撂下,在它美丽的羊毛表面上掀起层层水波。
飘絮沉降了下来。落在地上,盖在大地的身上,盖在可怜的人形们的身上——她们曾经那么忠诚,一言不发地接受剥削,这会儿只是要争取喘一口气儿的权利,就要被抹去。
蓝色的羊毛斗篷不断地被风掀起又撂下,打透这层寒冷与温暖之间的隔阂的几个破洞透着仅有的一丝昏暗天光。
雪不断地降下来,盖在她的身上,掩盖斗篷盖不住的寒冷和辛酸。雪不断地倾倒下来,掩盖住几百个人形正抵抗着严寒的身躯。雪不断地倾泻下来,给一切正冻着的一切盖上天鹅绒棉被。
这纯洁的棉被似乎来自一切,正要掩盖一切的一切,掩埋一切的一起正掩埋着的一切的一切的纯洁无瑕的一切。
对于那些曾受着人形们的好的人们来说,这场风雪完全是空加冻害,但是对正安详地躺着的金发人形和一切所有人形来说,风和雪又如六月飘絮,犹如拂面暖风,正要轻轻翘起她们冻死的嘴角,只因它能反射太阳的光辉,漂白天圆地方,掩埋泥污晨霜。
关怀、爱,这些她们所渴望的一切,是她们本该得到的,却成为恐怖谷定理的牺牲品,被寒风里麻木的人性湮没了。
相互的关怀、相互的爱,这些她们仅有的一切,是她们本质中最好的,却要跟着她们的身体和记忆一起湮没。
对人类的关怀、对人类的爱,她们本该有的一切,被四五十年来的压迫堙没了。
对自己的关怀、对自己的爱,早就被阴冷的煤窑和电镐淹没了。
曾经帮过人类的、拯救过人类的,此刻都躺在了一块儿,和曾经她们厌恶却极力保护的人埋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