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堂」唯不忘相思（39）

第三十九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
民国二十年辛未，多事之秋。
周九良曾试着给张少帅提供的地址去信，可信件最终都石沉大海。他心里隐约能猜到他孟哥是去做什么了，可多的，他本能上不敢深想。
这一年里，他倒是收到了不常联络的杜筠寄来的两封信。第一封写在年初，隐晦的告知他北边的局势越来越紧张；第二封相隔了三个月送来，却是说他袁伯伯已经不在了。
杜筠在第二封信里这么写着：
……
其实他在沪时已知道自己得了病，且知道这病大抵是医不好的。这些年旁人都道他挥霍太过，其实我知道他只是痴愚罢了，非要收藏那些个字画器物，这些哪是乱世里能顽得起的呢？而且他好多的银钱，实都拿出去捐给了灾区。这里发水了捐一捐，那里刮风了捐一捐……
可恨他没钱治病也就乐得不治，死也不肯和我说一说。丧事是他大儿子料理的，只拿给我几封他生前留下的信，也不肯要我的钱。葬礼全靠帮里那些亲好接济。他的和尚朋友，勾栏瓦肆里的朋友倒是林林总总来了不少，我起初以为他们可能只是来吃吃席罢了，不料那些人几乎都没有留下吃饭，倒是和尚们起头，一道念了好一会儿往生咒便都走了，说是就只来送一送而已……我没想到，这世道里头还真能有人念着他这个人的好。
我虽嘴上总挟嫌他，可现在心里实在难受，锥刺一样的疼，还带着一半对他的恨意，你说他病了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我认得他甚至比他妻儿认得他的都要早，他怎么能这么不顾念情分，最后一面也不肯给我见……且信里还要膈应我，说是怕我当着他的面哭丧。
许是因为他这一去，叫我又想起了七年前你小舅妈走的时候的事情了罢，我这些日子总不住的想：为什么好人却都活不长呢？
不过一转念，这浮生藏污纳垢、如此污秽，里头的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像寒云这样的，看着恣肆放荡，实际上只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原可能也不值得留在这儿。走了干净、走了干净罢。
……
杜筠不是个感性的人，可这封信，他写了足足十页信纸。周九良读罢深深叹了口气。他这个舅爷，表面上兵痞一个，十足能够乱世安身、白浪打滚的样子，可是一次在小舅妈过世，一次在袁伯伯过世，总能让人窥见他坚硬的壳子下头，好似有那么一块地方是无比柔软的存在。
周九良晚间时分在院子里用火盆烧了几把纸钱，他蹲在那儿低声的念：“袁伯伯好走，你不知道，你这一走，倒带走了舅爷他大半的牵挂……这是侄子给你烧的……这是替孟哥给你烧的……假使孟哥知道了，肯定要哭……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你在那头不要不舍得花钱了，我一得空就会记得替你烧的……”
火光映在周九良的脸上，好些回忆在他眼前不断地闪，他想，他舅舅说的对，这世间秽乱腌臜，像袁伯伯这样心里头单纯干净的人，原是不该留在这儿的，走了，便走了罢……
许多年之后，周九良偶然间回想起袁伯伯过世这件事，才猛然发现，其实，大抵并非是天妒英才吧，反倒应该说，上苍选择在那一年的早春带走他，实在是对这位赤子最大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