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如印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或许是一九八四年也未可知，总之记忆里最深刻的大概只有热。时隔很久再想起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努力伸出舌头，就和恐怕早已腐烂的哈士奇一样。
炎热的时候女人会撑起阳伞敷上各种油膏戴上墨镜，男人会赤裸着上身露出肌肉一头扎进海水里。更热的时候，沙滩上连一条狗都看不见。哈士奇耷拉着脑袋趴在地板上，努力把舌头伸到最长，我想如果可以它一定愿意把喉咙和肺叶一起伸出来。我靠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好像把视线聚焦于发灰的天花板，只想把自己浸泡在注满冰啤酒的浴缸里。可惜此时唯有构想不存在的结业论文。意识在高温下似乎都变得黏稠，墨水成了沥青，桌面成了柏油马路，我成了在坐在柏油马路上无力洒沥青的工人。风扇的意义只是一圈一圈毫无意义地转动。绘子散着头发穿着黑色背心在墙壁另一边弹贝斯。似乎滞重的空间里只有《Billie Jean》的贝斯声还保留着某种清澈的生命力。
绘子和我的相识是入学的第一夜，我提着啤酒沿校园的街道往海滩边租住的公寓踱步。嘴里吹着现在已经忘记了的调子，一个留着齐颌短发的女孩蹲在路边兀自弹着贝斯，黑色的背心因为汗液紧贴在她颇为白皙的皮肤上，街灯透过无数叶片把光和荫翳涂抹在她的脸颊上，宛如粗线条的刺青。声音相当不错，曲子却被我理所应当地忘去了。为什么要说理所应当呢？想了许久我觉得大概是因为那和我所吹出的是同一支曲子。
我听她弹奏完整个小节，然后递了一罐啤酒，为什么要递啤酒而不是烟呢？我也搞不清，总之她接过了啤酒又从我的口袋里摸出了万宝路香烟和打火机，背靠在街灯上自顾点燃。再后来我们一起回到公寓，洗澡，喝了六罐啤酒，做爱，吸烟，侧卧在床头看海。涛声并不清晰，偶尔一两只白鸟划过深蓝色的天幕，从窗隙溜进屋内的海风又潮又腥。
就这样过了三年，自始至终我不曾在教室里碰到过绘子，也从没在她身上找到一样与校园相关的东西。我当然没有问过她，偶尔她会向我要写出的稿件，或多或少，我想她喜欢我所表述的。可是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所要表述的，我讨厌弄得那样条理清晰。周围自然也不会有人走到我的身边拍打我的肩膀问我的所思所想——莫名其妙嘛。似乎人们都有忙不过来的事情，干部们要做的就是每天准备会议内容，搬桌子，召开会议。成员们负责百分之百的出勤率，风雨无阻地为了某个事业而签名以示参加，而后继续睡大觉。也有为生计而整日奔波的，至于是否赚到了钱我不得而知，只是我的垃圾桶每天总能按时收到他们演讲的传单。诚然，你若问我是否存在整日研究的大科学家，我倒是不曾见过。倒是一年冬天有一位博士写完论文后在实验室自焚死掉了。次日发现时就像只烧焦的野狗一样。
三年以后的现在，我躺在公寓枕木一般坚硬的床板上，绘子用双手把脸颊边的头发捋到淡粉色的耳后。赤裸着跨坐在我的身上。褪下背心后肌肤上薄薄的一层汗液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乳房下数根肋骨的轮廓若隐若现。味增汤一样的气温下应该不会有工人在枕木上作业，诗人想必也难以在枕木上安详，大概就连风都不会吹过那坚硬且炎热的枕木。我却微眯着眼在这块似是枕木制成的床板上做爱。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