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图·河阳役
夫心术者,尊三皇、成五帝;贤人得之,以伯四海、王九州;智人得之,以守封疆、挫勍敌;愚人得之,以倾宗社、灭民族,故君子得之固穷,小人得之倾命。
——摘自唐·正议大夫李筌《太白阴经》
第一章河阳役
乾元二年,安阳河北
邺城的城郭已经消失在旷野中,营寨在一夜之间后退到攻击起始的位置。
在冬日的艳阳里,整片落雪的旷野返照出刺目的光华。在北岸的各个方向上,邺城周边泛出滚滚黑烟,烟柱冲霄而起恍如巨龙,直扑惨白的日头而去,狰狞而可怖。
没有过度关注这阵浓烟,崔九艰难地扭动脖子,努力试图把视野转向另一边:附近的雪地就好似一床摊开的被褥,只不过原本雪白的铺盖踩满脚印和马蹄印,被人蹂躏的面目全非,脚印为数众多且杂乱,马蹄留下的痕迹却规整密集。那是混杂在一起的军队留下的,是大唐王朝和安史叛军为争夺邺城所进行的一日激战留下的。
这是当然是千里之外把酒高歌的士子和躲在乡野里的草民愿意看到,并且愿意相信的,在每一位远离战场和庙堂的看客眼中看来,打收复蓟北幽州指日可待,新天子励精图治,大唐将士军威气势如虹。但崔九觉得,照这种态势打下去,五年收兵就是鱼朝恩的一句屁话。这一行行脚印,仿佛是敲在崔九心头的一记记连枷。
只有崔九知道,昨日发生在此地的甚至都不算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当叛军骑兵随着黑夜过去后,崔九不知道后军战力还剩几何,甚至不知道后军是否还存在。
崔九所在的踏白军是被糟糕的指挥毁灭的,当时踏白军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支床弩箭,一阵风沙吹过一时间辨不清方位和敌我位置,只好就地潜藏。不想,风沙过后中军打出了全军撤退的旗号。几个营寨组成的万人大阵缓缓向南移动,最后在数个窄小的渡口前拥挤碰撞。
大军后撤,原本部署在最前方的踏白军转瞬变为孤悬在宽大正面上的弃子,崔九跟着旅帅亡命向渡口奔逃,一路上被叛军层层拦截追杀佼幸逃生赶到渡口前。此时史思明的军队已经反应过来,先锋骑兵已经组成追击兵团,来掩杀唐军踵军。
臃肿冗杂的混成部队在异族骑兵凌厉进攻下被冲散,又聚合。如果说安史叛军回旋游弋在战场上是折箩满山的雄鹰捕猎,那么唐军的阵列就是遇上礁石的海浪,被拍散后重新整合,等待下一次冲击。不巧,崔九,或者说踏白军,因为是最后赶到的营头,被堵在整个唐军最外围,被迫承担起掩护断后的任务。
结果就是,旅帅穿着锁子甲的躯体还在燃烧,而另一边他的头颅和头盔正裹在一起安枕于雪坑。这个折冲旅的其他兵募现在都静静地躺在雪地上,或者变成散落在崔九周围一堆堆暗红色肉泥。
崔九所在的雪坑因为他的体温加热融化了一点,雪水又很快流入他身下冻成一层新的冰块,他感到了寒冷。他用手撑着勉强坐直身,右手触到了一团粘糊糊的冰冷绵软的东西,看上去暗红乌紫,表面血管密布。闭着眼睛也能想到那是一块残肉,还可能是一块内脏,他不想知道它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更不想知道属于哪个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追逐中,无论死相好看与否,地狱名帖,都没有人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