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兄弟连01
眼睛是车舱里唯一闪亮的东西。
舱内一切可能发光的电子设备荧屏都被关掉了,灯光管制甚至严苛到了矫枉过正的病态程度,连火柴和打火机都被命令密封在口袋里,几名烟瘾难耐的士兵只得把卷烟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嗅,聊慰难抓的心痒。驾驶员在车灯全闭的情况下,完全凭着轮下的震动来判断道路走向。所有眼睛都聚集在前窗外的浓黑夜色之中,在一片豆大的瞳孔微芒之间,隐隐可见一对面积稍大的反光,显示坐在那儿的那名士兵戴着眼镜。人声也全然噤了,覆盖在引擎声和车轮震响之外的,是雨点无千无万地敲打在峰原涧壑之上。
雨很可能是自然界中唯一一种事物,可以让人直观感觉到自己与周边环境融作一体。听到那既多且广的液态触点,击打在青苔积郁的岩缝、点滴在山岭掩映的涧泉、淋莹在松脆层密的树叶上时,士兵们便会毫无疑义地确信,那些零碎物象虽然未曾被目力所接触过,但的确和自己一样,是切实存在着的。但他们却丝毫没有因为被雨水“融入”了环境,而产生出任何安全感和归属感来。因为他们很清楚,耳边听到的雨水,敲打的乃是乌克兰的冻土和草原,而自己的解放鞋上,沾着的却是自中国而来的泥土气息,这是异国的土地、异国的雨,作为外来者,他们必须谨慎地隐藏自己的任何一丝踪迹。
正是因为雨声中隐藏着有关周遭环境的信息量,当那铿锵的机械噪声,将安眠的雨韵生生铡断时,所有人都能想像到,那架直升机的主桨正如何切割着夜空中的万千雨丝,从看不到的方向朝自己逼近。顶着被巨大桨叶“架到脖子上”的沉重压迫感,紧靠驾驶位坐着的班长,终于凑到驾驶员背后打破了沉默,声音低得像是害怕吵醒这一夜睡雨:“它在哪儿?”
回答他的,是一片突然劈开了夜幕的强光,它也把这辆“犰狳”式运兵车的完整轮廓,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了光照圈的正中心。“河马”式运输直升机那壮硕而线条强硬的机身轮廓,准确无比地从正上方投影覆盖了整个车身,桨影在周围急转成一圈花边,如同将“犰狳”战车钉在了枪靶的中央,无声而雄辩地回答着班长的问题:比你们想像得还要近!
无可遁形的“犰狳”战车打开了禁闭已久的车灯,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冲出直升机影的笼罩,一双巨眼般的灯柱指向前方山丘,却正好照见那厚重的山巅暗影竟然开始移动,并迅速旋转成了一辆犀牛坦克的炮塔正面轮廓。
携着满舱被强光和炮火激起的惊叫,“犰狳”战车在高速行进中作出了急转规避,120mm口径的坦克主炮弹道,如刺空的长矛般从车尾处掠进了暗夜。死里逃生的运兵车刚刚完成转向,便被一串人影从另一个方向围堵住了,当驾驶员加大马力“冲卡”时,那些拦路者居然悍不畏死地跳上来、试图扒住高速行进中的车身。
直升机投下的探照光圈,如索命符般死死套着“犰狳”不放;坦克履带紧碾在后的沉重节奏,清晰无比地通过地面传达到全车每一个角落,杂之以七秒为一周期的主炮重掼,说明那铁疙瘩里的坦克手正发了疯地连续重复着装填-射击流程,连一点儿瞄准的余隙都不曾浪费,隔着那层撕不开的装甲,都能清晰无误地感受到那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恶意,这简直就好像大地整个倒扣过来、把运兵车压在底下施以数十吨的重压和120mm口径的轰击;更甭提那个扒上来的敌方步兵,如附骨之蛆般不肯撒手,攥着手榴弹死砸顶舱盖的动静,震得人心眼子都要麻了。追击者们的疯狂劲头,真让满车中国士兵怀疑,舱里这一小堆儿默默无名的人头,是不是被标作国际通缉令上的最高价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