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存在于梦与现实中的线
他梦到一条白色的细线。
或者说,他没有“梦”到,而是真的看到了。
那是地砖上的一条黑色接缝,直直地延伸开,在空间里直挺挺地横着。但是,盯久了,一闭眼,那条线就变成白色了。
他对此感到十分郁闷,因为他有病。每一次眨眼,他都会看到一些无法形容的东西。
医生说,这是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做梦的缘故,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连眨眼都不能幸免。每次眨眼,他的眼皮都会像相机的快门一样,视网膜则会拍下来一些奇怪的东西。
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眨了一下眼睛。他看到自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部蓬乱的头发像是鸟窝,里面全是各种颜色的细毛线,垂到脸上,被脏东西粘住了。他看到自己就这样坐着,坐在稻草堆里,低着头,流着口水,应该已经傻掉了,或是疯了。他打了个寒战,想到自己的病症,疑心自己会被这个病逼疯。
他不需要娱乐,不需要书籍,电影,音乐,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里体验很多,很多他没有见过的,可怕的,扭曲的东西。
他没有继续眨眼,于是开始流泪。但是他仍旧逼自己睁着眼睛。他跑回家里,滴了眼药水,然后直挺挺地扑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眼睛。
当流泪变成一种生理反应,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自己,仿佛今天他只能看到自己。他看到自己慢慢抬起头,而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黑漆漆的两个洞。
他吓了一跳,惊醒了。
他相信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但是他不愿意看到,不愿意相信。他总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他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自己凄惨可怕的样子。第四天的下午走在路上的时候,他闻到一阵浓烈的茉莉花味,但是他住的城市并没有茉莉花。闭上眼睛,他看到自己好像在闻一朵茉莉花,很平凡的一朵花,小小的,白白的。他瞠目结舌,知道自己身体的机能已经出现了问题,他快要死了。
第五天,他突然听到一阵音乐,那是一种新奇的,他从未听过的调子,但他描述为“有趣的噪音”。闭上眼睛,他看到自己在听一张老唱片。即使在空洞的眼窝里,他也看到了一种他不曾有过的热情。他确信那是贝多芬的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带着对死亡的厌恶,他砍倒种植在室内的一棵长成阿拉伯数字七的树。那棵树在他的家里活了十几年,带着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先是顶上天花板,然后又转了个弯,几乎长成一个直角。繁茂的枝叶遮蔽了他的视野,他甚至看不到自家的地面。他相信是这棵怪树导致了这一切,虽然没有理由,但是他就是这么觉得。
第六天,他从糟糕的睡眠中醒来,在摸上玻璃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摸上了鲨鱼皮。他跳起来,狠狠地把那个杯子摔得粉碎。但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于是他很沮丧地缩回被子里。
顺带一提,那是他最后的玻璃杯。
他躺在床上想,在第七天,就是明天,他就会死去。他闭上眼睛,看到自己模模糊糊地在海里。于是他睁开眼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