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骨-在深渊里仰望星空
张大千-嵇康观松图
魏晋是中国古代史上异常活跃的一个时期,无论是江山的更迭还是人才的涌现,这一阶段尤以名士风骨著称。
三曹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然而与后来的建安风骨有很大不同。《蒿里行》、《苦寒行》固然有悲凉,但钟嵘更多品出曹孟德之“古直”;《白马篇》固然有一段游侠气,终与后来仙隐思想相去甚远,反而多了一份深沉蕴藉的忠君思想。尽管三曹是我偏爱的“苍凉之中有启示和奋发”的大气高迈,但真正体现正始之音里力透纸背的人生悲哀、在危机感和幻灭感的压迫下无处安置只能逃遁的无力感的,恐怕还得是七贤与七子,我首推阮籍。
阮籍无疑是狂狷的,他的三哭尤为人乐道。
《晋书》中记载,阮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继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这一哭,似是人性本能,“子欲养而亲不待”着实是人生一大悲哀。奇在闻母终不遽恸哭,还非得弈完棋而后又逾礼吃肉喝酒才吐血而哭,以致哀毁骨立。看似在哭母恩、哭生离死别,实则更有人生虚无、世事无常、理想幻灭的深刻哲思,并且平添一分群丑当道、满腹经纶却无明主可倚的忧愤。
魏晋,其实远不止魏晋,古今中外“人生几回伤往事”的种种命题,往往是一遍遍地呼应着楚国的三闾大夫,呼应着他那“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感喟。屈子虽亡,屈子恒在。
只要文明还有向前发展的空间,汨罗江畔的行吟、阮籍的这一哭母终就在不断回响。这里面充斥着士人无法摆脱的矛盾境地:一会儿是“日月逝矣,惜尔华繁”,一会儿是“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一会儿又“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散”。生命之须臾或永恒、布衣终身抑或寄望荣禄,阮籍们经过深刻的理性思考,还是走不出这个怪圈。一切的答案都星陨成石,焚落在荒芜的历史边缘地界。何解?无解。是拈花一笑还是置之一哭,他们觉得不由己。
二哭“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阮籍虽“不识其父兄”,但坚持“径往哭之,尽哀而还”。时人评价可见“其外坦荡而内淳至”。这一哭乍一听有些匪夷所思,恐怕有人要叫上依据“干汝何事”,然而他的可爱正在此处。原本语言就是“感于哀情,缘事而发”,即所谓“师心以遣论”。
细想之,在中国文化里,素来有以闺怨抒发志士不遇的传统,最早可追溯到《诗经》,屈子首创“香草美人”之说,阮籍在咏怀诗里和他应和:“世无萱草,令我哀叹。鸣鸟求友,《谷风》刺愆。”再联系先决条件“有才色”、“未嫁”,显见有些曲笔的意味。
因何而哭?哭贤士无名,哭身处非位只得“怆悢使心伤”。司马氏掌权下文人命运多舛,“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是政治高压下贤士命途的真实写照。无怪乎登广武楼、观楚汉古战场时,他要愤慨:“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早年这一批文士也满怀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襟抱,常以凤凰自况,渴望入世一展“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的气度,不幸“恰逢商风起”,羽翼受到摧残,甚至被戴上了镣铐,自此逃遁到昆仑以西,成为了“寂寞孤鸿影”。但其实他们并不孤独,这时候向老庄哲学求索、向出世转变的士人不在少数,并且各有各的狂法。阮籍能为青白眼,毫不顾忌地给礼俗之人一记白眼,喊出“礼岂为我设耶”;刘伶唯酒是务,时人发问责难,他气定神闲答道“死便埋我”;嵇康则月余不沐浴,浑身张虱还旁若无人地即抓即搔,更是被赞作“性烈而才隽,高情远致、率然玄远”。如此种种,不可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