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太宰治补完计划——叮当叮当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我们在兵营前的广场上列队,聆听天皇陛下的现场广播,可是收音机被杂音干扰,几乎什么都无法听清。
接着,一个年轻中尉毫无顾忌地跑上讲台,说道:
“听见了吗?明白了吗?日本接受了《波茨坦宣言》,投降了。可是这是政治上的决定,我们军人要战斗到底,最后无一例外地选择自尽,以此表达对天皇的歉意。我本人是这么想的,希望你们也能做好精神准备。听懂了吗?好,解散。”
说完,那个年轻中尉走下讲台,摘下眼镜,边走边流眼泪。严肃一词是否就是说的这种场合呢?我呆立着,只见周围已朦朦胧胧暗淡下来,不知从哪儿吹来了凉风,我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像是沉到了地底下。
我想到了死,相信真的会死。前方的森林寂静得让人生厌,眼前漆黑一片,一群小鸟像一把撒向空中的芝麻,从树林顶端静悄悄地飞走了。
战败对于个体的影响,残存的军国主义对于个体的影响,就像广播和中尉的话一样,一个模糊一个锐利。双重作用下的不知所措和茫然若失,这个小鸟比作芝麻的比喻我很喜欢。
就在这时,从背后的兵营里,幽幽地传来了什么人用锤子钉钉子的声音。“豁然开朗”这个词儿或许应该用在这里。一听到这声音,悲壮和严肃顿时烟消雾散,我像是从附体的恶魔中挣脱出来,身轻如燕,呆呆地眺望着夏日的沙原,竟涌现不出一丝感慨来。
叮当叮当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感觉很像现在流行的“佛系”,
很“虚无主义”,而且是那种很浅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虚无主义。
就这样,我往背包里塞满了东西,恍恍惚惚回到了故乡。
那个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的铁锤声,奇妙地剥去我军国主义的幻影,使我不再醉心于既悲壮又严肃的噩梦。可是我疑心那微弱的声音是否真的穿透了我脑髓的金靶子,让我至今沦落为一个患有癫痫病的、颇为异样的男人。
虚无主义是治疗过度狂热和极端主义的良药,但这种肤浅的虚无主义也会粉碎一个人的激情。
虽然如此,但绝不会狂妄地发作。正相反,如果有感于某事物,力求振作起来,就会听到那叮当叮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幽幽的铁锤声。倏忽之间,我飘然若举,眼前的风景全然变了样,仿佛放映中的镜头突然中断,而眼睛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剩下一片纯白的银幕,此时的心情多么虚幻,多么愚钝!
又是这种负面自我肯定的恶性循环:我觉得会出现——出现了——看,我说的对吧。
当抬头看到从澡堂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电灯泡的光亮时,远处传来了那叮当叮当的铁锤声,霎时水退了下去,我随即变成了一个在昏暗的洗澡池一角,吧嗒吧嗒扑腾着洗澡水的裸体男人。
我觉得实在太无趣,于是从洗澡池爬上来,洗掉脚心的污垢,倾听着澡堂的客人们谈论配给的话题。普希金和果戈里都仿佛成了洋人生产的牙刷的名称,让人觉得乏味。从澡堂出来,过了桥回到家,默默地吃了饭,返回自己的房间,哗啦哗啦地翻看着桌子上将近一百页的稿纸,竟觉得无聊到让人腻烦的地步,连撕毁的力气也没有了,日后都被我擤了鼻涕。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没写出一行像样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