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2)

因为学识，父从不与母对付，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还是吃母的醋，年轻时母照顾村里采药受伤的俊医生，父便埋了一肚子火。少时的母，每到炕上，都要我贴在门上听电视机前的父，有时候母亲自去，在父远门时翻出几张父与别人合照的照片。不久来了一个已婚的俏学生，以看父的名义让其子与我玩耍，母急得干瞪眼，可不愧是父，坦坦荡荡，直言母是他一辈子的老奴与所有物。再后来，俊医生做了父的邻居，而俏学生再也没有出现在父的人生中，以至于如今，经历过那个岁月的父，还是有一股子天崩下来也神色不改的静气的。
父有许多反抗者，有母，有小叔，二叔——唯独没有三叔。父从未对我提起，不过，有次在酒桌喝到失意处，涕泗横流，难以自已。据母回忆，三叔是最像父的，音容笑貌宛若胞人，当父兴高采烈地拿着准考证去参加首考时，三叔的死使父之欣喜烂在肚中。不过在上命下从，草菅人命之厄，谁也无法对被冤枉偷盗的三叔保持为人的最后一抹公允，至于不堪其辱在麦地里喝下一罐空空的农药瓶，也当然地被理解为自作自受。
打那以后，父便日益消瘦了，静下来总是不自觉地颤手摇头，看人开始不由自主地从头拎到脚。

父的最大反抗者便是父自己，年轻之父是被如今之父操衍的人格，颤颤巍巍举起一面不屈的旗帜，正名为理，反名为美，侧名为爱。这是父曾教育的领域，如今这些被他所撤弃，游离于经验外的无名——常。
父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古董古玩，喜欢一切简朴又深邃的精神，要的是表现之思想，而非思想之表现。
与执系于日常操劳的母不同，父之常在未来，不在当下，晓时通变，究际达言，料事如钟，料人如泥，对事物的法度有一套为之分寸的准则，而对于人则如泥般塑形，父之泥模永远针对进入父泥之体，也因此躺在父的泥板上总能让人感到一种极度的不适——没有理解与尊重，只有抚摸、沆瀣与把玩，一怒铮铮铁骨，一豪气宇霄贯，这显然是活在当下的人难以理解的远虑，也正因如此，父在我这里有变，而我在父那里无常。
如今的父需要关怀，八八年去烟台念中专前，在二叔的鼓动下，我曾与父决裂，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对于作为长子之父，与作为父之长子的我，我们都在为彼此的孝道而默默滴血。
父的权威是不容置喙的，曾经的父事必躬亲，如今的父顺知天命，烈士暮年，不过终究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贻误与怠惰，隐躲在为与不为之间，意识到放手是另一种威权的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