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十九年后吹来的风(6)
工作中唯一有趣的,是那年里帮香港食神蔡澜先生编了几本书,作为回馈,蔡先生每月固定回请我和同事们两顿饭。在香港,跟蔡澜下馆子,吃的不是饭,是面子。香港有江湖地位的食肆不分大小,大多服务态度恶劣,除非政商明星,或半辈子老主顾,其余人有钱也难买笑脸。当学生最初两年,广东话还蹩脚,跟同学好不容易凑钱去好馆子,却反遭不少白眼。跟蔡先生吃饭,主仆调过来了,店家恨不能学日本人跪下服务。一次在兰桂坊楼上新加坡菜,吃避风塘炒蟹,我们五个人,炒了四只,馋得年轻人眼睛比蟹壳还红,唯独蔡先生一筷子不动,干吃凉菜,中年胖经理慌张了,上前询问到底哪里有问题,蔡先生说这蟹葱姜没入味,步骤一定有误,一二三指出不妥,胖经理磕头认错,骂厨师“扑街啊”,马上叫后厨重炒四只,蔡先生说不必,我饱了。我跟同事在桌底挤眉弄眼,真他妈心疼,这蟹一只就卖七八百港币,不要白不要!
蔡先生就不要,结账后,一行人等电梯下楼,我尿急又折回去,跟胖经理撞个满怀,对方毕恭毕敬跟我道歉,我被撞出灵感,拉住他问,那四只蟹子,打包,我晚点过来取OK吗?胖经理忙点头说“OK!OK!”,并追问道:“是蔡先生意思吗?”我付之以微笑:“你明啦!”胖经理回以“你放心!”,随即塞给我张名片。
那四只按照食神蔡澜秘制正方炒成的蟹子,被我拎回68平米的家里跟两个室友下酒了。我买了楼下超市最便宜的红酒,38港币一支,还买一赠一。“真好吃!”做小投行会计的室友说,“这酒都变好喝了。”至于我,吃到最后,哭了。另一个女导演研究生室友问我,哭什么。我撒谎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蟹子,就跟周星驰被鸡翅好吃哭了差不多。但实际上,我偷偷用手机计算器算了笔账,我欠的高利贷,也就等于买二百五十只这蟹子的钱,这笔钱害我日夜忧虑自己的未来,人家蔡澜却白给都不稀罕要,我真他妈没用。
香港是个密不透风的城市,空调风跟台风若不算风的话。必须得离开了。但我所有被问及的香港朋友都承认,那是座公平的城市。只是不适合我。我从小就畏惧一种人,他们对自己的人生驾轻就熟,对未来极度有规划,比老天还清楚自己的路往哪边走更开阔,哪边走风更劲。香港这座城,是属于这种人的,遗憾我不是。在香港的最后一年多里,一直喝着最便宜的酒,又写完一本新书,居然有人找到我,要买我上本书的版权,拍电影电视剧。价都没讲,我就卖了,因为对方开的价刚好够覆盖那笔高利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