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组】琉璃雨(2)

我想曾经每个开始下雨的季节都是春天，那么雨一定是从二月初下到三月末，或者没那么久，只是从三月初下到三月末。
那天下起接续的雨，太阳依然透过灰色云层的缺口散射浅光，那种苍白的、衰老的光亮，我爬上船洗刷玻璃瓶，看到一个女人踏上岛，穿着暗红的风衣，扎着很长的麻花辫，染着砖红色的指甲，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她踏上细软的白沙，一只手伸进口袋里，一只手沿着雨丝的方向朝我挥手，头发被打湿，碎发粘在耳后。
她问，这是哪里，什么时候？
我说，这是一座离岛，岛很小，从太阳初升到太阳落下就能走完，每次走回原处沙子就会变色。西边有座山，岛上有条船，现在是三月。
她在雨中向我问话，声音像是传了一条很长很曲折的长路，旅途疲惫而艰辛。
她问，为什么是三月。
我说，因为这里每到三月就会下雨，三月的雨是下不完的，苦春的怨怼是一声伞骨生锈的轻叹。你的唇彩糊了一块，左手，对，食指，掉色了。
她说，你看，我是你三月的记忆，混沌的潮红色涂鸦，天真而魅惑。
她沿着白色沙粒向船头走来，我说你会失去颜色的，她并不理会，或许是没听见，红棕色皮靴踩过的痕迹很快被雨水冲没了。我依然透过叮当的玻璃瓶看她爬上甲板，想象我的视线之外她爬上歪斜畸形的倒塌巨物，灰白色的、裹着白沙的，有黑色锈迹生长的落难航船，撕开雨中滑腻的白色蛛网，和我一样，却带着鲜艳的红色招摇过境，侵扰船的骸骨。我突然想船舱里还积压着白色的货币。

等她面朝我，拨开许多玻璃瓶，瓶身摩擦碰撞，头顶上乌云破开小孔，一方天光流漏，照着我苍白的绿色瞳仁和她鲜活的红色瞳仁，雨点撞击瓶口。
她说，我来这里避雨，这里雨下得不冷，没有什么感觉。
她又说我曾经住的地方春天总在下雨，收音机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疲惫的女播音员说今天下午东都有雨，西城也有雨，南大街下雷阵雨，大家注意出行安全，尽量不要骑车……
下雨的时候没有阳光，天气湿冷，关节像久不上油的旧自行车，颈椎也是，垂下去读洇出油墨味的报纸。
她说我有许多个名字，不同的人要叫我不同的名字，但是我来到这里就失去了所有名字，记忆在沉默，只剩下一座很小的岛，四周都是不咸也不淡的枯水，我穿着红衣往来反复，或骑车或乘船，或者搭乘不写终点不收钱的红白交杂的巴士，望着苍凉的西山，想西山上应该有许多人，他们下雨天也能点起篝火，唱歌跳舞，享受最原始的生活，还有接吻，接吻是快乐的。
我们透过瓶身的挤压撞击接吻，很多玻璃从不同的棱角反射同一个吻，她吻我——呼吸急促，情绪高涨，像谈论童年时代或暮年时代——或者我回应她的吻，从她唇上蹭下一点唇彩，然后消失，往来反复，她的唇色依然饱满，而我两片薄唇依然只剩淋过雨的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