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评论集序(2)

真话有时比假话更假，假话有时比真话更真。因为真话的对面可以有千万种谎言，而假话的对面就只有一种真相。比如一个人笃信鬼神，而他所言即他所信，他的话尽管都发自内心，却毫无用处；而另一个要以假话骗人的人，心里总是知道什么是真的，则我们若能识破，就只要反转他的假话，就可以得到一个真相。所以敌人是比朋友更为知己的，小人是比君子更加直接的，恨也往往比爱强烈。
由此观之，与其要求别人说真话，不如自己有看破谎言的能力；与其要求历史都是真实的，不如自己掌握辨别是非的技巧。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说，“一切历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一切小说都是真的，除了名字”；我们才能说，虚构是好东西，因为虚构的是情节，而内中真实的是情理。
但如果读者并不在意真假——读者也确有这样做的权利——而只是用故事里的一段情节做一场自己的美梦，那又该如何？比如烧书是不对的，但是有“敬惜字纸”之说，就可以烧废纸。如果加上末日这个设定，烧书就有了正当性。假如末日烧书不只有取暖，甚至是一场游戏，一种考验，那又该如何呢？它就会变成好书坏书的讨论。这个意义上，“假如孤岛中只带一本书”这样的问题，也会变成选择和评价。这时候，小说也好，问题也罢，对于读者来说的意义是相同的。读者不必去思考凶手是谁、人名怎么记、要不要画人物关系图之类琐碎的东西，而只需要沉浸其中，一时间忘记文字和外物即可。

我们可以从投射读者所思所想的角度去考虑“爽文”这个东西。如果“因为我想这样，所以我希望是这样”的愿望促使了“爽文”（这里用“爽文”这个词指代任何以“爽点”为卖点的故事，包括小说、漫画、电影、电视剧和动画等）的诞生，那么是否可以通过分析爽文的套路（或“创作模式”）去构想一个“读者的心理学”？甚至，可以用“爽点”作为批判工具，将爽文中啰啰嗦嗦的字句全部割除，使得“爽点”成为故事界的奥卡姆剃刀。
正如“谎言是更真的真话”一样，极度追求“爽点”的小说也可以成为更小说的小说，关键就在于读者和作者有着更好的剃刀工具。也就在于批评。
我自己写《北游抄》的故事是在两三年前了，大纲已经完成，文字写了三万。但终于推倒重写。一个人要写很多字，最好的办法是树立一些鲜活的人物，然后随便这些人自己发生故事。但我终于未能克竟，只好承认小说非我所长，甚至写东西也绝非长处。今天倘若还自诩能写文章，就不单是可笑了。尽管如此，我或许还有评论可以写，小说虽然无稽，但里面的东西或许还可以写一写。这就是我想写的这部评论集，一部讨论“不存在的小说”的评论集，一部“幻想讨论集”。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