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痕迹(2)

而有时时间又是不吝惜于它的脚印。细叶出裁、二月风剪的时候也有，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的时候也有，橙黄橘绿、海棠依旧的时候也有，风摧树木、霜结庭兰的时候也有。树叶的四季轮换总能让我遇见，它丰腴的时候遮着我的窗棂，我的墙上、桌上就留下这肆意繁茂着的图案做壁纸、桌布，它枯槁的时候枝蔓着的细影，又让我能透过树杈看见冬日暖阳的样子。这轮回间掉落的叶片，一再干枯，也总留下什么东西。小时候游香山，购得的纪念品里，便有塑封了的各色各样的红得发紫的叶子，今天翻出来仍然是那个样子；翻动老人留下的旧书页，落出一片不知多久才重见天日的枯叶，它干枯的叶脉，也就像老人的皱纹，但也还是那个样子。
我想，我也有这样的叶子，只不过需要在它肆意生长时找个地方将它拦腰截断。每隔两月便要去的理发店，也还是那个样子。躺在洗头台上的时候，我总注视着垂在头上的吊灯——几个圆圈状的框，周容在一起，捆着麻绳，伴着油黄的钨丝灯，颇具一种沧桑感——我仰卧着，这样的设计总挂在我眼前，所以我总要盯着他看。旁边摆满毛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棕色的毛巾，什么时候用蓝色的毛巾，什么时候用那要收一块钱的一次性消毒毛巾——它总是轮着，我次次来时总是不一样，却也不知道它随着时间走过了怎样具体的变迁。洗头区挂着牌子，说“洗头时间低于3分钟，请到前台投诉”。我总觉得洗头的时候并没有全然践行这个规则，但是不由得惊呼：时间竟也在这上面去了。

然后是裁剪头发，蓄了数月的头发一齐裁平总要有些伤感。碎发沿着理发时常披的挂子，一撮撮滑落在瓷砖地上。我还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一齐落了，短了一大截，却是明显的，而每天清晨照镜子洗漱的时候，何曾见到过它日日增长？我如果一直这么蓄着，不阻拦它的盘根错节，会否像树叶那样，突然变了色、脱了落？我想起母亲的头发，儿时印象里总是乌黑油亮的，近来看见也不难看出白了一半了。她总要染一染，觉得那样更具姿色——或许是觉得留住了时间的痕迹，也就留住了时间、留住了青春？
我每次走出理发店都是一样的样子。一样的短发，一样的交了25元，一样的攥着小票，一样的回家以后再洗一次头。时间便是这样没有痕迹的去了。我这一生，不知多少次光临理发店，总感觉不到时间的痕迹，却又一次一次长高着。母亲光临理发店，总要找回那时间的痕迹，却还是那样一点一点苍老着。
我想，时间流转间，我不只剩下长高呀。
倘若把树干拦腰截断，能够看见里面一环又一环的年轮；将它底下做一个土壤剖面，或许还能看到它根系的深入。这，恐怕也是时间的痕迹。你光看到它的节点，也就是叶片长了又落、落了又长，自然不能理解其中的机巧；你光看到日月与昼夜挂在天上的一个节点，自然不能知道这一次轮回间发生了多少奥妙。日历一页一页翻动，过去的是日期，留住的是回忆；笔芯一根一根干枯，丢掉的是空杆，贮存的是文意；书页一张一张泛黄，枯黄的是纸张，散发的是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