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怆(2)

那是几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子，一身嫩色的衣裳，三三两两的凑在花树下，巧笑倩兮，嘻嘻哈哈地举起一个小小的方块，好像在揽镜自照。令他心神震撼，犹如晴天霹雳的，正是那身衣裳。
那身衣服的式样，赵鸣是见过的。在一次打扫战场的时候，从一个日本军官的兜里，曾翻出过一张照片，里面的人脸被血糊的不行——毕竟原主的脑袋已经炸成了个西瓜。照片里有三个人，两大一小，许是那个倭豺的妻儿，赵鸣不敢确定，似是而非，模模糊糊。
如果一个人拥有妻儿，那他怎么能下手去辱别人的妻，杀别人的儿；如果一个人有家人，那他怎么能狠心去毁别人的家，屠别人的族。
豺狼牲畜的妻子，会是个母狼吗？倭寇贼子的后代，是不是也将是个吮血食生的祸害？
在枪雨火海里趟过、血肉磨盘里钻出的赵鸣此时满眼的惊恐：那些姑娘，她们，和照片上的人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涌上了脑海，如一条凶狠的毒蛇，带着倒钩的尖牙死死的咬住了他的心脏 。
慌张四顾，他一把抓住了近前一个一身短衣的女孩，急切地问道：“这是哪儿啊，这是在哪儿啊？！”声音颤抖，竟隐隐带上了哭腔。
被抓住的女孩有一点气恼，但见他的样子实在怕人，抿抿唇答道：“这是大连啊，这里不就是日……”

“大连！”赵鸣不禁嘶吼出来，“中国的大连？咱胶东的大连？！”
“是，是啊……"
赵鸣彻底说不出话了，过去灰黑的岁月，往日硝烟熏黑的记忆，方才耳边炮弹的巨响，铺天袭来的血雾，一瞬间散了个精光。
没守住！没保住！！没护住！！！
苍天闭眼，神佛躲隐；恶紫夺朱，满椟鱼目。
这四万万人的家，千万万里的地，怕不终是为倭寇贼奴所据。那蕞尔小岛的不速之客登堂入室，噬主吮血后，又将自己的家在原屋的废墟上如样炮制。
可恨！可恶！！可怒！！！可怨！！！！可悲！！！！！
半生炮烟枪尘里，一出无谓画影戏。
遍身的旧伤仿佛一下子都发作起来，脑壳里残留的弹片，脊背上横亘的刀伤，手臂上化脓的创口，叫嚣着涌起一阵阵浪潮，直疼得他脑仁发昏，两眼昏黑，五脏如焚。
放开了女孩的手腕，他看不见她有些担心的神情，听不清她试探的发问，也无法注意到自己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这个孩子，仍说着中国话，未着敌族服的孩子，有没有见过自己的故国呢？她会不会思念自己的原乡呢？她会不会也在某一日穿上浅嫩的衣裳，在花树下嬉笑呢？
对不起啊，孩子，真的很对不起。没能保住我们的家，没能护住你们的家。
他看向相伴八年的老伙计，酸软疼痛的右手费力的举起，额头顶上黝黑枪口，颤抖而绝望的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