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爪(2)
牧民们回去之后,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亮都没见小伙子回来,到了中午,牧民们终于决定去看看。十几个汉子骑着马来到草原上,行至半路,忽然看到那块门板孤零零地扔在草原上,门板上血迹斑斑,散发着腐烂的恶臭,遍布着可恐的咬痕,在门板洞里的是两只狼的前爪,青色令人憎恶,它齐根而断,断处四周全是咬痕。有经验的牧民认出了这是“孛儿帖赤那”,也就是《蒙古秘史》等蒙古史籍里提到的苍狼。
眼前这头苍狼有着恶魔般的疯狂,为了挣脱,不惜牺牲一对爪子,如此看来,那小伙子只怕凶多吉少。果不其然,牧民最后在一座敖包附近发现了小伙子的遗骸。他的肚子被剖开,反常地向外敞着,内脏被掏得一干二净,只有一颗心脏挂在肋骨上,手也被齐根咬断,不知去向了哪里,这似乎亵渎人类的藏骸处令人难以理解。
牧民们从经棚的庆宁寺请了喇嘛来给小伙子做法事。前来超度的老嘛嘛一见小伙子那诡异的死状,面色大变,盖因草原上的狼吃人吃羊,都是先把肚子啃开掏食内脏,尤其心脏最是美味,哪有只吃光内脏,却独独留下心脏的道理?且狼吃完了内脏,便会找大腿肉下嘴,牧民常年骑马,大腿肉自然十分健硕,肉质最好,现如今这大腿肉完好无损,两只人手倒不翼而飞了,可说是蹊跷至极。
后来老嘛嘛检查了一圈,在丘陵附近的蒺藜灌木上找到了几缕青色的狼毛。
草原上自成吉思汗时代,或是从更早的时代便传下一个习俗,就是人死时,旁人——也可能是萨满,要把一片牲畜的绒毛放在鼻孔处。绒毛极轻,可以感受到轻微呼吸,绒毛动,说明人还有气,绒毛静,说明人彻底死了。牧民认为,人死前的最后一口气代表灵魂,当生命之气从体内呼出,便附着在绒毛上,此时这绒毛便成了魂器一类的东西,被妥善保管,可以保佑家人平安。当年成吉思汗去世,最后一口气就是寄寓在一缕白骆驼的顶鬃毛里,供奉在伊金霍洛的衣冠冢之中。后来十年浩劫涌入草原,红卫兵强行打开银棺,这一缕驼绒才再度现世——当然,这是后话。
老嘛嘛认为,小伙子死前怨念太深,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把灵魂喷到了苍狼的毛上。而苍狼失去两只前爪,受伤极重,也很快死去。偏偏旁边还有个祭天的敖包,那从古老蛮荒之地的万物有灵论信仰而来的建筑物常被用作沟通我们与他者、此地与外域的桥梁,古老传说中的萨满可以沿着世界之树的枝干行走于诸界,野兽和人类无心的献祭,就像不经意间惊醒了长生天的爱驹,然后一扇看不见的大门被打开了,它是万古的满月下疯狂信仰的孑遗,是失落仪式的失败产物。那已死之兽的躯体正颤巍巍地站起,眼睛里闪着火光——谁若是凝视那双眼睛,就会发现那燃烧如炬的莹莹火焰中闪烁着邪恶的智慧:死去的狼有了人的灵魂。而那两只滴血的扭曲断肢,此刻已被残忍地接续到了前爪上。但它终究离转瞬即逝的前世人生相去甚远,因为它拒绝了人的心脏,那畜类的可怖精神害怕这个灵魂有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