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ndezvous(2)

我对她说这是莫大的幸运，也是莫大的不公。头顶上的星空亘古存在，于永恒中向人类敞开，而世代人所要做的无非是伸出手触及星辰，把它们摘下来。她的世界于此永驻，她随时都能穿过通向美的大门，进入自己那个世界，而不必在世间黯淡的影子中跋涉，这是多么令人嫉妒。
于是她也笑了，夜空中繁星闪耀。
第二天我们驱车驶离郡府，穿过绵延的田野，直抵幽深的山谷。院墙雪白，老人和女儿一般固执，失望和困惑将他紧锁。他不明白女儿何以放弃温暖的家乡，他说渺远的星空一片冰冷死寂，他说女儿放弃了家人和生活，他说她懦弱，逃避责任。他还说自己余生将再得不到她的探望，这令他深深失望。
他们吵的很凶，良久，她说父亲一直都是这样。再去时，院门紧锁。
日子到了，是我陪她去的发射场，送行的队伍孑然一人。作为家属，我远望着发射池，知道上面矗立着她的未来，却年青的可笑，不懂得十二年的意涵。
老人家终究没有说错。我三十六岁时，她第一次回家，幽深的山谷里唯余黄土，石碑与一捧骨灰。她伫立在石碑前默默无言，我知道她很少哭。
四十八岁那年，她第二次回家来。她笑意盈盈，准时出现在门前，一袭红裙，好像来赴一顿平常的家宴。
备好晚餐，铺上桌布，点亮蜡烛。光影摇曳间我为她斟上红酒。推杯换盏，晚风吹过落地窗棂，一时间我恍若隔世。烛光变幻，时而打亮半张年青的脸庞，好似半生前，我正初次打量她的容颜，却见她望着我鬓角的斑白，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起身拉开窗帘，点点星光撒进房间。我露出笑颜，说她就像彗星，轻柔的划过夜空，倏尔远逝，留下旖旎尾迹。再踏上漫漫长夜间的未知旅途，年与时驰，又从深空归来，带回外太空绚烂瑰丽的美。
她眼中含着惊喜，向我举起酒杯，蜡烛被晚风吹熄。
七十二岁那年，我漫游在蜿蜒山径间，碎石在脚下咯吱脆响，小溪在身边潺潺流淌。我拄着乌木拐杖，在山林间追寻午后的花香。我自觉精神矍铄，身板硬朗，踏出的脚步声在林间回荡。远山在云海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昂扬，碧波倒映出天穹深邃的镜像，树影间穿梭着雀鸟和棕色的小松鼠。我开始怀念起那位长眠于此的老人，开始理解他避世而居的心境。也许他就是在群山环绕的幽谷中看见了美，日复一日向湖水倾诉他的衷肠；正如我此刻面对着明快鲜艳的画卷，唯恐下一秒浓郁的色彩就要滴上衣襟。他日夜面对此情此景沁人心脾的美，又何必把目光投向危机四伏的星空，去追逐那一份虚无与飘渺呢？如今我追随着他的脚步，在此定居良久，不禁也怀疑起我爱人的志向来。
抛弃家的闲适与安逸，抛却这家中一切美的永恒的喜悦，深入一成不变的永恒的不毛之地，忍受冷漠星尘间无尽的孤独寂寥，归来时物是人非，这值得吗？群星的美真的会与日俱增，永不凋零和湮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