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出门远行(2)

我一直向前，却像是一直后退，和便签上的地址仿佛越退越远。刚踏出家门时天气还正凉爽，此刻却越来越沉闷，以至于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偶然一阵晨风吹过还凉飕飕的。感觉到自己与地址相距甚远，我的步伐逐渐放慢，怀着少年碰壁的迷茫来回踱步徘徊，五脏似被掏空。我只能用这副拥有不可承受的轻盈的冰凉身躯来应对这错综复杂的世界。整个沉闷无比的天空仿佛成了压着我、阻碍我前行的重担。我似乎能感到那根皮带正在远方拖着我，不辞辛劳，阻止我再向前。手里的诗稿是我的寄托，是我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了。我在内心不断说服自己：找到那个诗人，他会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名誉荣耀，我的诗歌将被刊登在各大报刊上，头条会是新晋天才诗人。我将被世人重视，被当成大人物来看待。那时我心中遗存的所有不甘都会被荣誉的光环取代。
幻想的美梦再次冲击了我的头脑。可诗稿被我紧紧攥住起了皱巴巴的印子。指不定有的字被我手心的汗捂湿晕开了呢，我想，随即我的五脏又回来了，只是被灌满了铅，一瞬间击溃了我心中所有堡垒，压得我无力前行。如今终于体会到了“走投无路”是何种滋味。回头吗？还是回家？我犹豫不决，捏着汗津津的诗稿，仔细感受着这过程--汗珠从手上沁出，又慢慢渗入纸张，侵入了这座诗歌的坟墓。我火热的心渐渐被现实的冰冷侵袭，竟不禁怀念起家庭温室来，甚至想到了脑海中自己的脖子，脖子上一圈圈的红色勒痕象征着我在不断尝试奔跑，逃离这个满是被控制与束缚的世界。我向来渴望自由，可真正得到它后却无所适从，无处可倚。莫非这世间必须得如此矛盾吗？我觉察到了自己的无知与可笑，随即便试图用愤怒来掩盖，并一浪接着一浪。我渴望发泄自己没顶的怨气，逼迫自己将诗稿揉成一团，尽管我明白这是理想受挫后的自我折磨，我的痛苦本质上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我心力交瘁，但又无路可退，那一瞬间甚至甘之如饴。
“我观察你很久了，小伙子，找不到路吗？”我的肩膀突然被一双陌生的手搭上，陌生的手臂还留有陌生的汗液，陌生的汗毛......很难说当时的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下意识感到一阵懊悔、恼怒与厌恶。但我明白那只是个友善的路人，他的到来总算化解了我踟蹰不前的尴尬。他立刻把我从充斥着愤怒与怨恨的深渊中拉了回来，带我离开了原来的矛盾。但作为回报，我被迫交出了我从前视之甚重的东西--我的少年倔强与傲气。但效果貌似也不错，我的怀疑与焦虑立即烟消云散，并心怀感激地享受着早晨的微风拂面。额头上仅剩的汗珠仿佛成了对我先前又倔又傲又容易发怒的控诉。只是我没想到，更多的矛盾一个接着一个，正在不远处，等待着我的来临。我走进了满是矛盾的连环圈套。
本来的我立志向他人展现我独自一人的应变处事能力，心怀憧憬，没想到只有经过他人指点才能找到正确的路线。站在诗人家门口的我突然有了一丝退缩，再找不回先前的壮怀激烈了。原本以为年少时的提笔为剑、波澜壮阔，此刻不过是死水微澜。我开始意识到我把事情都想得过于简单，很多复杂的可能出现问题我连表面都未曾触及到。我再一次徘徊踱步，在诗人家门口，再一次犹豫不决。那条牵着我的、长长的皮带似乎又在远方拉着我，要把我拽回到原来的地方，我该待的地方。我再度变得和幼时一样寻求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