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2)
这水还在缓慢地流动。在像空气那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流动着。涡流从他鼓起的脸颊下淌过,却又不像小溪哗啦啦地冲刷——他爱那种感觉,水流急坠、冲刷身躯的声音,足以隔开一切外界的噪声。而这时,水的轻抚像是一块绸缎,轻柔地接触他的皮肤和毛孔。
钟声还在响,它的声音尖锐起来,像是蜂鸣。水颤动的声音嗡嗡地响,像是在击打着重鼓,击打他的肋骨,掐断他的心脏。他觉得这水长出了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喘息——这水里自然是没有空气可供他肆意呼吸的,一旦他张开嘴,水就会立刻填满他身体的空隙,让他化作这流动物的一部分。他只是抗拒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
“放开我……”他想——于是这扼住他咽喉的手就放开了他。他想这真是奇妙,这种近乎喝令般的命令绝不会在他来到这里之前里使用。人们都用自尊武装了自己,命令只让他们愈屈愈怒。这样命令式的快感可不常有。于是他再次想:“放开我的胸膛。”——这水辐散式地从他胸口散开,他就像弹簧被压迫许久,如今这弹簧命令压着他的东西滚开。他就是一个渴求松弛的弹簧。
他开始尝试吸气——清凉的感觉从他口鼻里涌来。这么新鲜的体验从未如此刺激过他。再吸了两口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胃和肺不是无底的洞,所以便一点点地吸着,体会这一丝丝冰凉的气息流经他的食道和气管,填满他满是空洞的身体。他惊觉,原来身体里原来有这么多空隙可被填满……大人们说人是一台容器,容纳了太多污垢时便会瘫痪死去。看起来他身体里的污垢还留有多余的空间,供他与这水亲密作伴。他不知道水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开始变得沉重,即便没有动,四肢和躯干也能感觉到劳累。这清凉的感觉不再有,他谨慎地享受这种感觉的时光到了尽头。他想睁开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帘没有掀开,迎接他的依旧是一片黑暗。他就被这水拖拽着,像孩童手里的气球,不知自己能飘到何处去。直到水流也拖不动他,他就躺在一片平原上,松软而平坦。他也就不再动了。
他试图缓慢地压缩肺部,再挤出一片空间来——一用力,指甲缝里,手臂腋下,眼睛里,喉咙深处,都迸出一串细微而连续的空气泡。自己的身体再次涌进了新的水流,他觉得这水无孔不入,顺着他的血管流入咽喉,渗入脑海……搅作混沌一团。现在他所有的思绪里只剩下水了——水掠夺他的身体,吞没他的记忆,拆散支撑他的东西,骨头,关节,化作氤氲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