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2)

当然，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嘲弄，只是想表达某种充满好奇的关切。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从我们的父辈，我们父辈的父辈开始，这传奇就一直被传颂被讲述，在我们的想象中激起涟漪。尽管已经听过许多遍，尽管我们对每个可能的细节都如此熟悉，但岁月的幽深、时光的深沉，总让它显得更加神秘、遥远、不可触摸。所以当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大家都按耐不住，悄悄地溜出家门，聚集在村长住宅的窗边，想再仔细看一看这传奇的身影。村长拉开窗子，说，大家请回吧，今夜暂且不要打扰我们客人，这时，他从被烛光照亮的餐桌上向我们投来淡然的一笑。于是，我们都明白了，伟大的旅程结束了，他已踏上归途。
他年轻时曾是王国最著名的骑士之一。那是一个策马奔腾的时代，骑士们仿佛驾驭着晨风，穿行于古老王国辽阔的大地之上。他征服过天堑与长河，战胜过巨人和异兽，他独自一人，经受住了巫女摩根严酷的考验，留下了不朽的功勋。然而，这些都不过是他真实生命的前奏而已。那一天，在宽广的圆桌之前，国王亚瑟号令王国最优秀的五十位骑士不日向东方进发，寻找失落的圣杯。他连夜收拾了行装，在黎明时分骑上白马。王国的公主，站在在晨曦中的城门下，向他投来忧郁的目光。他向公主施以应有的礼节，公主只是问他：
“骑士殿下，您会想起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骑上白马，淡淡地回了一句话。然后，他的身影被风吹远，消失在晨光之中。

接下来的故事我们都很清楚：兰斯洛特与桂妮维亚的恋情使王国陷入了混乱，莫德雷德的叛乱令一切荣光化为泡影，梅林最终护送亚瑟的躯体前往阿瓦隆。人们空空期待国王和王国的回归，岁月只是不断流逝，过去的一切并没有重现。那天他坐在壁炉前面，向我们讲述他如何穿越东方的沙漠，如何沿着朝圣之路踏入那座圣城，如何在人心和世事的无穷迷宫中找到那个圣杯，又如何在光荣的归程中掉以轻心将它遗落。他缓慢地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言语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期待，而当他偶然得知我和那位遥远的公主重名的时候，老朽的眼里闪过一丝微暗的光。唉，这个可怜的人啊，我们又怎能忍心告诉他昔日的王城早已被掩埋在世纪的尘埃之下，一个个王朝来了又去，人间物事早已面目全非，这归途的尽头，已经没有荣耀在等待他。
村长希望避免这种结果。他的意图，不用明言我们也知道。风雪又刮起来，归途艰险且漫长，村长苦心劝说我们尊贵的客人，再停留几天吧，都这么久了，不急于一时。老骑士看着这边故意跟他作对的风雪，不复年少时的莽撞，长长地叹一口气。我们就是趁着这个时候，不停地围着他要求他给我们讲他传奇的冒险。我们以为那壁炉的温暖、孩童的陪伴、安静的午后、无忧的些许片刻，会使他残存的意志和疲惫的身躯懈怠下来，失去继续前行的渴望。我们对他说，这里的春天碧草如茵百花盛放，夏日流水潺潺树荫阴凉，秋风使远山绚烂果实丰美，冬雪静谧而时光漫长，我们可以一直陪伴您，度过悠远而纯净的时光。然而他的目光却突然恢复了骑士的坚毅和威严，仿佛看透了我们那天真背后隐藏的秘密。我们的心灵不住震颤，他说：“明日我必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