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言】八千岁(1-3)(2)
言和远远地看着,她披着棉袄,走到巫医们升起的篝火旁,从灶膛里抽出一根柴薪,像拔出了宝剑,然后举着它逃跑。暗窗红火,和尚们改念《般若波罗蜜心经》了。树上的老鸫打了一声喑哑的号子,扑扇着翅膀往庙外滑翔,它也是信佛的,不想在寺院内排遗。萨满队伍绕着山脚转了一圈,带着一大帮尾随看热闹的村民回来了。他们舞蹈的热情太过高涨,让村民见了还以为哪个和尚娶了媳妇。子夜来临,天边开始闪烁雷电,狂风大作,将他们手杖上系挂的铃铛吹得相互碰撞。僧人推开房门,各自秉持着一盏火光幢幢的红烛退回房里休息。只有胖大和尚,他抚着自己的戒疤,绕大殿一圈又一圈的踱步。悯雁君躺在殿顶上,右手搭着一只酒葫芦,左腿从屋檐上耷下来,悬空的晃荡,像一根尾巴,一条无处安放的舌头。胖大和尚抬头,没有因这种倨慢的姿势出言责怪,或者应该说是司空见惯,仍微笑着摸摸凸出的肚腩,往后厨走去。
言和正在里面,她打了一碗稀粥,喝到一半就听见门闩松动的声音,下意识决定要跑。胖大和尚进来时,正好看见她因风扬起的袖口消失在打开的窗角。他终于露出疲惫的神态,肩膀像塌陷的沙丘矮下去,念叨几声“阿弥陀”,把言和剩下的稀粥端起来喝掉了。
“来来去去好比一场梦啊……生生死死都是一首歌……”
在仙遥乡,月是江的眼,在山的另一边。江水从很遥远的雪原流出,向着大海蜿蜒。而在大地上,也有一条通往月亮的路,在傍晚或是后半夜,如果站得够高,就能看见它曲折地前行,抵达地平线的尽头,伸进月亮里去。它充分地证明了人们其实生活在一个球体之上,或许是另一个月亮。在那个午夜,蒙古族的老人就是这么对言和说的。“呼很,过来,我想和你说说话。”他以这种方式开始了交谈。言和在寺里经常见到他,他叫乌仁都希,这是一个地名,但他不在那里出生,也从来没去过那里。他的胡须与头发的颜色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变淡,由乌黑转为白垩一样的颜色,同时也失去了光泽。他停下手里还在拉着的马头琴,打腰间掏出一杆烟枪,眯起没瞎的那只眼睛擦拭火石。他的左眼在中年时叫老鹰给啄坏了,现在骨碌碌在眼眶里打转的,是狼的眼睛,惹僧人们忌讳。他常说,凭着这双眼睛,能在最黑的夜里找见长生天。
乌仁都希嘬一口铜嘴子,憋住,让烟从他的鼻孔与耳朵眼里泄漏而出。他想用这种滑稽的样子逗言和笑,但她只是坐在他身边——外院的高墙上,望着被夜色混淆的地平线和更近一些的原野出神。良久,乌仁都希放下恋恋不舍的琴弓,吐出一口浓烟,问她:“你阿布走了,你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