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馮夢龍(4)
”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领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杜子春到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鞴,又做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耀众亲眷,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首《感怀诗》在此,请政。”诗云:“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几星。”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便舍三万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
这也不在话下。且说子春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日,早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里又这般沉重,多分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春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韦氏便道:“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却呆了一晌,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那子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勾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馀了。渐渐卖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日子。
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日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千错万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这日,送什么《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决不礼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银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子春冷笑道:“你别痴心妄想!知那个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亲眷都是肺腑骨肉,到底割不断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