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巨人（一）(2)

不过，纵使条件再艰苦，我还是喜欢那个地方的，只有在那里，我感觉每天都在触摸艺术。摆弄那些石膏、木屑、锉刀是充满乐趣的，其成就感和小时候摆弄积木差不多，一方面自娱自乐，一方面渴求褒奖。上了八年的艺术课程，使我坚持下去的从来不是其他复杂的东西，我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单打独斗，拼接起一幢幢大厦，成为了英雄，仅此而已。哪怕这些大厦七歪八扭，还是会有人攀登的，说起来，这也算艺术家必备的自负。我的艺术态度曾经纯粹而简单，不曾负担些哲学或理念，我只是那劈波斩浪的孤胆英雄。然而，这样的艺术理念，却不适用于令我出名的那部作品。
说起来，我送去参赛的那部作品，严格来讲不算雕塑，而应当划分在装置艺术的范畴。不过类别划分并不重要，毕竟我的作品最终也没有获奖，重要的是它登上了大雅之堂，被观众审视，被泰斗检阅。幸运的是，这次的努力，没有被批评所击倒，也没有因漠视而腐烂。艺术届权威张小千先生在《中国文艺家》杂志撰写专栏，对我的作品做出了极高评价，称之为“人性光辉的全面彰显，充满着悲剧的美感和神圣的张力。”我虽然心里暗骂他说的狗屁不通，不过也多亏了他，我才在这个圈子里有了点名声，名声就是一切。从这以后，我的作品便有了销路。

然而，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因自己被他人消费而感到高兴。被消费和被需要是两码事，至少从那以后，我开始身不由己，感觉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快乐。名声就像资本，第一桶金多少有些血汗的成分。于我而言更是这样，尤其是深知那攫取第一桶金的雕塑，挥洒的不仅是自己的血汗，更有朋友的性命时，我会不寒而栗，我会深深自责。我这个孤胆英雄跨过了同胞的血肉，迈向了名利的巅峰，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孤独。创作这座雕塑的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悲怆和无力，我想到了死与生，想到了英雄与小人，想到了宇宙与粟米，想到了爱与被爱。我想我的作品一定是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影响的，于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创作欲望的沉重。或许你以为我是在过弄玄虚，那我现在就向你讲一讲这部作品背后的故事，以及我每晚都会梦见的那位“独眼巨人”。
独眼巨人正是我那个雕塑的名字，也是我上大学时一个死党的外号。他的本名叫雄彦，据说她的祖母是当年日本战败时，部队从旅顺撤退途中丢下的日本妓女，差一点可能是慰安妇。这点应该是有据可查的，因为雄彦风流成性，生的白皙，还起了个和风名字，想必是遗传了些异国习性。但令我想不通的是，印象里日本人都是五短身材，雄彦却生得高大，故被称作巨人。我不知道雄彦生长在哪里，但肯定不是穷山恶水，口音上毫无疑问是东北人，做派也豪爽的紧，唯一的问题是他总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穷凶极恶之徒是不可能梳背头的。不过，第一次见到雄彦，他就教会我看人不能只看面相。因为就这么个梳背头的小白脸，是个十足的混世魔王，还是个有点儿能耐的混世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