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练笔——(第一人称序)逃亡者的自述(6)
我小心地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幅装裱完毕的小画,画上是正在洗浴的夏普夫人。我十分惊诧,因为我可以肯定我并没有在画家之前的作品中见过这一幅,也从未听闻在《海浪里的卡特琳娜》之后夏普又有送给夫人的新作品。
画中,卡特琳娜泡在盥洗室的浴缸里,白皙的身体几乎全部隐藏在黯淡的水面下,周围摆放的物件模模糊糊得像笼在雾里,清晰的只有露出水面的带笑脸庞。从用笔的习惯可以看出,的确是画家的作品,说不定还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
怀着惋惜之情反复看过这幅小画后,一股电流窜过了我的脊柱。我突然想明白了在画室中困扰我的问题,除了怪脸,画家作品的另一个共通之处究竟是什么:
一片幽深如海的水面。
画家无论是在用他的天才描摹怎样的美景,似乎都有一只手掐着他的手腕,不,是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用最黯淡深邃的颜色去绘制所有水面,无论是海洋、河流、湖泊,还是宴会上微不足道的杯中酒水。我难以想象,优雅有风度,从未被人见过露出慌张神情的大画家,他的心里到底埋藏着什么比三十年的噩梦更可怕的东西?
握着画布的手在颤抖,这个浴缸是夏普自杀时用的那一个吗?我的心脏也不安地震颤,被画中灰黑色的水面紧紧攥住了眼睛,一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粗暴地打破了枷锁,像闪电一样滑过。我意识到,这一预兆是如此的明显,我早就该联想到的。画家,他的妻子,他空荡荡的宅邸和微笑着的仆人们,还有溺死他的那些水。我早该想到的。
我颓然倒在床上。
我已经在凛冬镇生活了很久很久,和所有认识我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人类,区别不过是我老得更慢。
我舍弃了一切,逃亡,逃亡,慌不择路地逃亡。我丢掉了地位、族人、财富,丢掉了与我有关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名字。付出了这种代价,过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安全了。
我把画胡乱地塞到抽屉里,强迫自己躺回床上,在归家的妻子面前只字未提。
当晚我做了梦,一个从三十年前的余烬里归来的旧梦。我又一次坐在龙骨山脉的最高峰上,望着山下的冷泉镇和远处生满野草的荒原。我还没见过冷泉镇的时候,我就在梦里熟悉了它的轮廓,我小时候很害怕这片陌生的地方,现在却庆幸自己没有梦到把头埋在浴缸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