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旅人(2)
这个家里唯一能窥见外界烟火的似乎只有一台收音机,每天女主人都要细细地将它擦净,每晚用过晚餐后,一家人就围着烤墙,一边小口呷热黑茶,一边听收音机吹来的几分钟繁世的气息,可是无奈收音机播的是汉语,没有人听得懂,但热闹也能给予人慰藉。
三天前,收音机突然再也搜不到频道,所有人都急的不得了,段爷扯着我羽绒服的下摆,努着嘴,想让我去修,我微笑着让他回去再试试。
他似懂非懂地晃晃脑袋,挪回里屋去了。我踱出门外,这里昼夜温差很大,不过黄昏光景,荒原上已经极冷,我呼出一口气,看着那阵白雾缠绕着消散,我捂住脸,任凭泪流淌。半晌,泪眼朦胧中我恍惚看到太阳燃着余烬不甘心地沉入地平线,一阵凛冽的风吹过,呼呼作响,多么气势磅礴,可心死的火烧云怎么吹都不再璀璨,天黑了,仿佛再也没有黎明。
次日,女主人皱着眉头,很疑惑地说:“今年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呢,现在雪都化了,没办法用雪融水了,还得去买桶装水,麻烦耶。”
那天餐桌上的茶浓了许多,大儿子扎哈放羊回来,忙不迭地将身上靛青色的棉袄脱下来,又让段爷帮他除下毡筒,这是牧民冬天御寒的宝贝,没了它,整条小腿都会被无情的风灌到麻痹。女主人问他干啥,他说外面的天气好热,根本用不着裹的严严实实。女主人颇感诧异,嘟囔道:“
安拉呀,怎么会!”
我无言地,机械地抿着茶,外面隐隐传来打雷的低嚎,新疆牧民们的夜幕走来了。
晚上,我盘着腿坐在炕上,黑黝黝的墙壁上突然被炉火映出一个羸弱的影,我抬起头,段爷已经坐在我的炕沿上了,我用眼神嗔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他睡不着,我和他并肩坐着,像我们平常一样,他低头拔着手上的倒刺,他的手脏兮兮的,一道道泥渍像沙漠里干涸的运河在他掌心纵横,我俯身贴近他的耳朵:
“我明天要走了喔。”
他触电似的盯着我:“去哪儿?”“去一个只晓得天晴,还没学会用虚无和夜自相残杀的地方。”他一时没有说话,我躺下,“去睡觉吧,晚了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悄悄掩上木门,没有人和我道别,连平日气势汹汹的大公羊都眯着眼,我朝那片来时踏过的荒原走去,马靴踩沙子发出嚓嚓的声音,究竟,何以至此。
段爷肯定会发现我留在桌上的涂鸦:一座轰隆隆的工厂冒着遮天蔽日的白烟,一座冰山正在融化,裹挟着泥沙的巨浪将街道夷为平地,人们哭喊着狂奔,母亲紧紧抱住婴儿,男人背着年迈的母亲,夫妇互相搀扶着跨过残垣断壁,电闪雷鸣,天上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向地面毛骨悚然地微笑……
他可能会看不明白,但这不要紧,人类共享一片苍穹。
泪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目,我继续向前走着,朝朝暮暮,前路漫漫,就像杨绛说的: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