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灵

乌有山，不是天下最高的山，却是最广的山，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渺渺茫茫，望不到尽头。
乌有山之中的山民，用近千年的时间，将自己的家园与大山彻底融为一体——城即是山，山亦是城。
然而这也不过是人们自己自夸罢了。
他们耗费千年之久，只是在山的肌肤上多搁了几粒沙子，就好像骆驼背上的蚂蚁，骆驼从不会在意一样，乌有山，也是不会在意的。
乌有山里的传闻有很多，似乎人们总以为，年岁久的地方，一定要有奇诡怪谈有相配才得当。
山灵的传说，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件。
乌有山山下一个歇脚的小茶铺子里，说书的先生正在讲这一段轶事。
山灵嘛，自然是要个女儿身，还一定要妩媚窈窕为好，薜荔为裳，雪肤花貌，走在路上，羞羞怯怯对诸郎君问声安……
讲得兴起，周围的人轰然叫好，神色各异。
但这个潦倒的书生，也不过是把才子佳人的事情重新裹了一道精怪志异的面皮端上来，听得多了，也就渐渐觉得无趣了。待到黄昏之时，他身边的看客渐渐散去，小二也开始收拾桌椅，准备打烊了。
书生裹紧身上破烂的袍子，借着夕阳最后一线余晖，细细地数刚才从人们手里漏下来的铜板：“一、二、三……”他一边数一边嘿嘿的笑，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但书生自己是不这么觉得的，也许曾经他还会觉得怅惘，再早一些也许还会觉得羞耻，但现在，他已经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爽快和坦诚了：
吃饭，睡觉，活着，仅此而已。
乌有山确实很神秘，也总能养出钟灵毓秀的人物出来，有文豪，有将军，有美人……但那也只是些遥不可及的梦。对更多的山民来说，青山绿水，与穷山恶水，原是等义词。
书生用整整十年的时间，明白了这一点。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盘算了一下今天的收益，满足的想到或许在两个粗面饼之余，还能加上一两谷酒，顿时觉得前路一片光明，这简直比他当初幻想能中状元时还要高兴。他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走，但山路只走完了一半，被一个穿一袭黑袍的身影拦了下来。
此时金乌刚好从山尖上滚落下去，最后一丝日晖倏忽不见了。
书生觉得有些冷，他又裹了下自己的袍子，看着眼前的黑影，第一个想法却是深刻的惋惜：这是上好的面料，用来做衣袍实在是大大的浪费。要是卖了换成普通的棉布衣，再把剩下的铜钱挂在房梁上，一个一个数过去，可以数上好几年呢。
他站在那里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影也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风过之时，也扯不开它的袍角。
“你先前说的书真好，可惜我只听到最后几句。你能再说一段么？”黑袍人突然开口说话，把书生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这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带着独属于少女的清澈和天真。
书生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一瞬间似乎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野狐精怪、红袖添香一类的事情，但最后是什么也没有想到。他只是偷偷斜觑了一眼，又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垂下眼睛，把袍子更裹紧了些，还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尽管它已经被黑色的油污浸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