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
少年时,我趁着盛夏炎光在高速公路边下车。山脉叠叠起伏,像大海的波浪。我一眼就瞅见了那个戴着草帽的老人,裙子随风猎猎作响:“三爷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田野的旷远,天地仿佛在无限处连接。我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惦记自己的家乡,为什么居民楼上哀婉唱秦腔。
从此我的梦里都是山。
山河已经被污染了,流过指缝的鱼苗长不大。除了蝌蚪、青蛙,我捉住它们,那些鲜活的跳动撞击皮肤,心脏也砰砰回应。
四爷爷的孙女很瘦。她穿过两院间嵌玻璃的缝隙,和我一起用针管输牛奶给雏鸟。我们偷偷抽烟,在河边被呛得不停漱口,从集市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她不受爷爷待见,父亲另娶,母亲带不走她。她那么开心,盎然恣意。小孩不会在意大人的恶,它珍惜这及时的欢乐。
山醒得早。晨雾缓缓笼罩山体,一朵云路过了,后面还有好几朵。这里万物各自忙碌,平静得不会有喧哗声。
三爷爷扛锄头到田里,我在田径的一头望着,太阳晃晃地照下来。我穿过田野,冲进桥下的走道,再小心迈入草泥,弯腰拨弄河水。日头吵得知了长鸣,奶奶就会在走道的另一头喊我的名字。
山隔绝一切,庇护山人。山脚下坟被野草密密麻麻地盖住了。老房子已经被蜘蛛网霸占了,地基往下陷入深处,荒落无人理睬。
周四集市开放。扯布卖肉,看病买药,唠嗑长短。午饭时间一到,人潮就如烟雾一样缓缓褪去。后来大学在秦岭附近,晴日山脊分明,好像我从没离开。
这里的故事不会有人知道。可这里的生活如网罗缠身心,我已经上了瘾。我不敢轻易想象百年前它的面貌,如此这般会更流连难舍。
正午雾罩消散,茶色山头拥簇着显露真容。我漫步山下,不想走出这迷宫。这也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永别的地方。
姨奶她老人家推着自行车往山坡上走,我回头又回头。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可群山之间的我们,这点距离无法细细丈量。(仿佛身处于巨大的电影幕布上)深深浅浅的情感与山岭鸿沟,无端轻薄。我知道我们这一生都不太可能见面了,好时光也只能落在梦里,摇摇晃晃。
大山似乎永远屹立,这仅是小别。斯人已逝,心老苍山。
就把这当作祭奠。
幼年记忆里不觉有多少好时光,作为弱者,我活下去的支撑是背后的血亲。恍恍惚惚地,我总感受到人生的荒诞。
时间真的存在吗。为什么我经历了这些,现在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经历一样?每当感到痛苦,我就会问自己为什么。可溯源而上,根本找不到答案的终点。
这世间的为什么或许不存在一个答案。
某家医院急诊室旁就是抢救室。我几次路过,面色浮肿眼袋青紫的老人发出痛苦难过的呻吟,几个护士在她身边忙来忙去,疼痛的呼声就显得愈发突兀。站在门外和老人眼神撞上,我下意识挪开眼。
我明白痛苦的感受,挣扎但不结束,求救但得不到回应,不敢想,不能想。
在痛苦中你会失望地看到这个世间的真相。